李牧羊端坐不動發呆的這天,鹿城總共撤退了九百八十一名居民。

他們帶上鍋碗瓢盆衣衫被褥全部家當,駕著牛車,推著木車,趕著羊群。自鹿城東南城門而出,在鹿城衛護衛引導下,沿著逐鹿山中那條官道向南逶迤而行。莽莽群山之間,悠悠盪盪響起不知名的古老歌聲,很是悲壯寂寥,像是遠行的人為自己送別。

這一天,鹿城離開了不少人,但是也來了不少人。

錦衣公子和病懨懨老頭便是其中一撥,他們自東南城門入城,一路直行穿過整個鹿城,最終抵達西南城角李牧羊的那方小院。本以為鹿城撤離在即,民居即成廢地,花錢租房易如反掌,豈料被那少年居然一口回絕。

錦衣公子在小巷中悠悠踱著方步,五指摩挲著腰間玉佩,儀態瀟灑風流。說不出的富貴氣息、大家風範,苦惱道:“他是不是知道了我們的來意?”

病懨懨老頭蜷縮著身子,緊緊跟在錦衣公子身後,輕輕咳了一聲:“公子安心,應該不會。天道氣運,首重機緣,更看根腳來歷。據老奴所知,今日隨我們一起入城還有四撥人。眾虎奪食,哪容得下豺狼覬覦?更何況,這少年到底是豺狼還是綿羊,還猶未可知。”

錦衣公子點了點頭,嘆息道:“有道理!鹿城地脈有變,這等天道氣運可不是哪個阿貓阿狗都能沾惹的。就算是我顧清河,要來鹿城取這造化也是費盡周折。”骨子中自有一股傲氣,即使言笑晏晏春風和煦,本質上依然是以俯視的角度看待旁人,比如看待院裡那名少年。

病態老者搖了搖頭,心中感慨:“宗門弟子,不缺一覽眾山小的氣度,缺的是平視天下的胸襟。是福是禍,是成是敗,倒也難說的緊。”

顧清河自顧自的行走,腳在聽雨樓前停下。仰頭看著那道牌匾上“聽雨樓”三個字,彷彿很感興趣。回頭瞧了老者一眼道:“用筆鐵鉤銀劃,線條剛勁有力,體勢開張飛動。這座院子,很不錯。”

老者卻不說話,只是看著聽雨樓,在他看來卻另有一番景象:筆鋒如錐畫沙,似要躍然而出斬斷天地萬物。

過了許久才出聲道:“西北之地,劍氣如虹。鋒芒所向,氣運猶飛蛾撲火,盡皆匯聚此處。這裡何止很不錯?就連方才那位少年的院子,也得略遜幾分。”

顧清河年底年輕,雖然看出聽雨樓不凡,卻不如老者看得這麼透徹。歡喜道:“天色已晚,此地不見半盞燭火。想來主人已然離開,不如就此入內,您看如何?”

老者沉吟片刻道:“公子不可魯莽,聽說為了換您這個名額,族內可付出了不少代價。按照約定,但凡進入鹿城謀取造化之人,只能各憑手段相互競爭去尋找那一絲縹緲機緣。在此期間,必須遵守那名女子立下的規矩,其中第一條就是不得打擾平民。這破門而入,老奴瞧著不妥。”

顧清河面色變幻數次,最終化作一聲嘆息,卻毫無離開之意。

不遠處小院木門咯吱一聲開啟,一名少年揹負木匣秉燭疾行,徑直向聽雨樓走來。

顧清河立於正門之下,毫無讓路的意思。

少年盯著顧清河道:“勞駕,讓路。”眸子很冷淡

,語氣也是乾巴巴的。其實比起顧清河的盛氣凌人,少年的神態語氣同樣令人生厭。

兩相生厭,不如一刀兩斷。

顧清河很生氣,平日裡所見皆是高門大戶的同族青年,相互一番恭維客套,皆大歡喜。但這少年不同,區區邊城鄉野,窮鄉僻壤,自然就有了俯視螻蟻、居高臨下的盛氣凌人。他摩挲著腰間玉佩,五指愈來愈快,玉佩似乎也隱約生出一層光暈。

病懨懨老者重重咳了一聲道:“公子,入夜了。今晚不如先找個客棧休息,明日再說。”他一出聲,顧清河手間玉佩立時安靜下去,光暈收斂,古井無波。

顧清河轉頭深深看了老者一眼道:“好。”轉身就走,給少年讓出了一條道。

少年從腰間取出一把鑰匙,開啟聽雨樓木門。站在門檻外自顧自道:“不請自來,謂之不速之客。不知這位公子算不算是不速之客?”

頓了一頓道:“我叫李牧羊,這兩座院子都是我的。不租不賣。”

顧清河面沉如水,太陽穴上青筋微露。

忽然微笑自語道:“希望你有資格住在這裡。”腳下不停,向小巷外走去。

※ ※ ※

鹿城衛日夜巡邏,防備北荒狼騎驟然南下。滿城軍民按坊造冊,按城區各坊批次順序逐一撤退。與西北城區相鄰的西南城區排在最後撤退,所以這裡很安靜,該營業的營業,該出攤的出攤,爭取在這裡多賺上幾錢銀子,也好在撤退遷徙後重起爐灶。

眼前這條街道便是西南城區最有名的夜市,賣烤串的、賣糖人的、賣洛水釀皮的,賣潼城肉夾饃的、賣烤包子的,砍價聲、吵架聲、飲酒聲、叫賣聲此起彼伏,絲毫瞧不出一絲即將遠赴他鄉的悲傷氣氛。

夜市入口,站著一名少女,穿著整整齊齊的杏黃色長裙。胖嘟嘟的臉蛋上,眸間光華流轉,偶有金光一閃而逝。她剪著齊齊的劉海,蓋在額頭上,顯得極為可愛。

身上唯一顯得不太搭的,是一柄穩穩斜掛背上的巨大金錘。

金錘似有牛首大小,幾乎蓋住少女整個背部,瞧著沉重至極。錘柄細膩光滑,刻著不知名的古老花紋。金光燦燦,奪人眼球,也不知是不是純金所鑄,引得許多行人駐足遠望。

對這些好奇目光,少女仿若未見。

忽而抽動一下鼻翼,抬腳便走進了洶湧人潮中的夜市長街,停在第一家烤豬蹄的小攤前,瞳孔間泛起奇異的光彩。

小攤佈置頗為簡單,僅一架烤豬蹄的長烤爐,一口滷豬蹄的大鐵鍋。鐵鍋滷汁沸騰翻滾,白白胖胖的生豬蹄下鍋數個時辰後,變得酥爛香濃,撒上幾片香蔥香菜即可直接食用。不過,這裡的食客更鍾情把它再加工一番。

狹長的烤爐炭火熊熊燃燒,架起了一層以玄鐵尾料打磨的細密鐵網。攤主將燉至酥爛的豬蹄置於鐵網之上烤制,再撒上種種來自北荒的香料。不到片刻,高溫炭火便將豬蹄表皮的肉汁蒸發,結成一層酥脆外殼。入口先酥脆,後酥爛,風味之佳,令人垂涎。

少女盯著烤爐上的三十餘只豬蹄,出聲道:“老闆,這些我全要了。”說罷,一錠銀子砰地放在砧板上。

少女不等老闆裝盤,直接伸出瑩白如玉的修長雙手,一手一隻,從滾滾炭火中取出兩隻豬蹄。然後放在鼻翼聞了一下,雙眼幾乎眯成兩瓣月牙兒,滿是陶醉之色。

在攤主與夜市行人的驚駭目光中,少女彷彿完全感覺不到炭火與豬蹄的滾燙,風捲殘雲般轉眼將三十餘只烤豬蹄下肚。

吃完了最後一隻豬蹄,少女拍了拍手。五指之間潔淨如初,沒有一絲油膩。她掃視了一眼圍觀的行人,淡淡道:“勞駕,勞駕,借個道。”

然後揹著金錘,擠入人群,消失得無影無蹤。

之後,少女又依次出現在了洛水釀皮、潼城肉夾饃、烤包子、鹿城揪片子等十餘家小攤前。揮金如土,食量如牛,所到之處,一掃而光,嚇壞了一眾攤主。若不是瞧著她年輕可愛,早就當做怪物報告給鹿城衛了。

夜市長街盡頭,人煙稀少。轉彎不到數丈,有口古井,只是早已乾涸多年。

金錘少女一路吃吃停停,不知不覺間,離那口古井越來越近。也不知道是因為吃了很多熱騰騰的食物,還是別的原因,她的面色也變得越來越紅潤,晶瑩剔透,光華璀璨。

※ ※ ※

古井不小,井口足有六尺。從上往下瞧去,黑黝黝的看不清什麼。

但是金錘少女很感興趣,站在井口探著頭盯了許久,彷彿發現了了不得的東西。忽然之間,她皺起眉頭,撇了撇嘴,把目光轉向不遠處一條小巷。

有一名年輕僧人,自黑暗中而來。

年輕的和尚披著白色棉麻僧衣,手託銅缽,胸前掛著一串念珠。體型修長高挑,目似朗星,雙眉如劍,比起出現在李牧羊小院前的錦衣公子顧清河,富貴風流之氣不遑多讓,更多了幾分清雅尊貴。

只是,年輕僧人雙眸有些古怪,一眸好似蘊藏無盡慈悲,一眸好似鎮壓無邊殺氣。

年輕僧人大步而行,來到古井畔,站在少女對面。往井下探頭探腦看了一眼,讚歎道:“施主果然好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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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並不領情,兇狠狠道:“眼光好不好,關你毛事?死禿驢,你跟了本姑娘一路,到底想做什麼?再糾纏不休,小心我不客氣了。”只是少女生著一張可愛臉蛋,說話再怎麼兇狠,也不免弱了幾分氣勢。

年輕僧人單掌合十道:“一念慈悲,一念殺伐。施主如能隨貧僧一起修行佛法,貧僧保證——十年之後,便是蛟龍出海,便是涅槃重生,便是魚躍龍門。”

少女掰著手指數了一數,登時勃然大怒:“十年?你以為本姑娘有那麼閒。要耽誤了爹爹給我安排的那樁姻緣,哼哼,死一萬個禿驢都難辭其咎。你能接下這因果?”

年輕僧人猶豫片刻,毅然道:“若是耽誤了施主姻緣,貧僧一力承擔。”

少女咯咯笑道:“你承擔?難不成你來娶我?”

年輕僧人猶豫更久,最後緩緩點了點頭道:“若天機如此,貧僧甘願再入紅塵。”

少女眸間金光大盛,“禿驢,本姑娘的便宜你也敢佔?”身後金錘嗡嗡作響,如有靈智倏然間電射而出,帶著風雷之聲錘向年輕僧人。

蛟龍出海,力拔山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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