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侄二人走出安樂坊後,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便向相熟的看門漢子要了一盞燈籠,就著昏黃燈光沿著陰暗小巷緩緩離開。

一戰定輸贏後,李晉棠喜滋滋著和安樂坊主事結算了賭債。再細細計算,居然還淨賺了八兩三錢。至於那二十兩雪花銀,早就被李牧羊收起來,沒能一起攬入囊中,讓他略感美中不足。

叔侄二人,一前一後。李牧羊沉默著跟在身後,並不說話,過了好久才道:“你就不能不賭錢麼?”

李晉棠揹負雙手,甩開長腿快步而行,毫不猶豫回答道:“不能。”

李牧羊很不理解:“為什麼?”

李晉棠停下腳步,回頭盯著他道:“這個世界,倘若每件事都要有十成的把握才肯去做,那也太沒有意思了吧?”

李牧羊疑惑道:“你是說得有十二成的把握,才可以去做麼?不過這和賭錢有什麼關係?”

李晉棠以手拍額,苦惱道:“你上輩子真是笨死的!老子是說,做事情不要等著有十成把握才去做。就像賭錢這事兒,輸贏各半,成敗看天,多麼暢快淋漓,多麼有趣!”滿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李牧羊搖了搖頭,奇怪道:“為什麼不把輸贏成敗交給自己?反而要交給老天?”

李晉棠劍眉一揚,出聲道:“當你遇到很多事情,卻發現自己無能為力,就不會這麼想了。”忽而惡狠狠道:“夏蟲不可以語冰,朽木不可雕也。少給老子廢話,不然把你賣到青樓當大茶壺。”

李牧羊不甘示弱回擊道:“是你自己想去當大茶壺吧?又沒人攔著你。每次拿我做擋箭牌,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齷蹉心思,不就是男女之間那檔子破事嘛?其實,我也很理解你,畢竟你當了這麼多年的——老光棍。”老光棍三個字音調怪異,拖得老長老長。

在先生申屠知元面前,少年溫文爾雅知書達理,一派讀書君子的風骨;在美貌姑娘面前,他大氣灑脫俠骨錚錚,又是一派豪傑風範。然而此刻,回到李晉棠身邊,他卻和這位便宜叔父一般的無賴,一般的毒舌,一般的狡猾。彷彿這才是他的真面目,這才是他的真性情。

如果非要給他加一個形容詞,當是“偽君子”最為貼切。

李晉棠咬牙切齒道:“他媽的,真是養了個白眼狼。”

走出陰暗小巷,兩人折向長街,向那條無名小巷的方向行去。少年提著一盞燈籠,緊緊跟在李晉棠身後。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胡言亂語,粗鄙不堪,下流低俗。不像是叔侄二人,反倒像一起逛窯子、喝花酒的狐朋狗友。

昏黃的燈光將兩個人的身影拉得老長,時而重疊,時而分開,在凜凜夜風下瞧著極為詭異。

※ ※ ※

李牧羊手提燈籠,猛然感到一重重冷冽至極的寒意襲來。周身經脈元氣倏然波動,這才堪堪將那股寒意擋住,心中極為震驚。

抬眼向前方看去,只見不遠處的長街中央。站著一名身穿黑色勁裝的少女,垂手低眉,氣勢森然。她身材勻稱高挑,肌膚白皙如雪,與黑衣相襯,更顯冰肌玉骨。

少女生著一張國字臉,厚唇大鼻,不甚清秀。卻肅穆莊重,巍峨永珍。

她雙手交叉下垂,橫握一杆銀白色長棍,棍長六尺。棍身刻有一血紅巨龍盤旋環繞,惟妙惟肖,似要破空而出。

黑衣少女,赤龍白柱。

一黑、一白、一赤,三

種顏色鮮明相映,在黑夜下更顯神秘詭異。

李牧羊咽了一口唾沫,低聲自語道:“鹿城到底是個什麼藏龍臥虎的怪地方?怎地淨出現一些怪人。”

李晉棠摸了摸油膩的大鼻子,悄悄回答道:“這小姑娘怎麼能算是怪人呢?老子瞧著還怪好看的呢。要不你上去搭個訕?問問她有沒有嫁人,說不定還能白撿個媳婦兒。”

李牧羊心裡一顫,道:“我要是被她一棍子打死,可就沒有人給你送終了。”叔侄二人低聲細語胡說八道,腳下卻慢慢轉向另一個街口,準備避開那名黑衣少女。此女氣勢雄奇,孤單單站著,好似一座巍峨高山。尤其手中那杆赤龍白柱,兇厲異常。如此修為,如此境界,著實有點可怕可怖,能不招惹儘量不招惹。

李晉棠突然低聲道:“快跑。”

李牧羊莫名其妙,回頭一瞧,雙眼登時眯成一條線,像刀鋒一般盯著不遠處的黑衣少女。只見她突然邁出數步,一步踏出便震得長街青石磚蓬蓬斷裂。

與此同時,手中那杆赤龍白柱倏然斜立當空,嗡嗡不絕,劃過夜色,帶出一片白裡透紅的光華,直撲李晉棠、李牧羊兩人。

殺氣沖天,氣貫長虹。

※ ※ ※

冷冽至極的寒意,濃得像霧,沉得像山。將所有元氣波動封鎖壓制,李家叔侄二人巍然而立,紋絲不動。不是不想動彈,而是不能,就像躺在砧板上的兩條魚,而且是兩條蹦躂不起來的死魚。

黑衣少女,赤龍白柱,恍若山嶽般鎮壓而來。停在李晉棠眉心前一寸處,倏然止住,洶湧氣流捲起他的油膩長髮,露出一張又是落魄又是不羈的滄桑面龐。

黑衣少女冷冷道:“你是李晉棠麼?”聲音冷淡,卻說不出的雍容大氣。與白太微的恣肆不羈睥睨天下不同,她是一種山嶽般的沉穩氣度,不懼風雨,巋然不動。

淵渟嶽峙。

這個詞說的應該就是她。

李晉棠抽了抽鼻子,苦笑回答道:“我是李晉棠,不過肯定不是你要找的李晉棠。”

黑衣少女面色不變道:“你如何知道你不是我要找的李晉棠?”

李晉棠老老實實道:“像你這種人,要找的李晉棠,應該不會被你一棍子打翻吧?”

黑衣少女仰起頭,目光望向夜空。皺起了眉頭,彷彿在思考一件很重要很複雜的事情。過了片刻道:“說得有道理,那你們走吧。”

李晉棠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女娃娃,你能不能退遠一些?我們爺倆動不了啊。”這話說出來,臉都不帶紅的。畢竟眼前的黑衣少女和赤龍白柱瞧上去都不是尋常之人、尋常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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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少女嘴角一揚,赤龍白柱緩緩收回,喃喃自語道:“難道錯了麼?”轉身離開,緩緩消失在長街上。彷彿認錯了人,僅此而已。

春風解凍,冰山融化。山嶽崩頹,雲開霧散。

被黑衣少女鎮壓的一方天地隨著她的離去恢復生機,不可見的靈氣也開始汩汩流淌起來。李牧羊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軀體,苦著臉道:“你還說她不是怪人?”

李晉棠揉了揉帶著血絲的眼睛,瞪著李牧羊道:“現在還廢什麼話?剛才怎麼連個屁都不放?事到臨頭,還得靠老子出頭,不然人家早把你小子結果了。”

李牧羊冷笑道:“我耳朵可沒聾,人家指名道姓,要找的是你——李晉棠。”

李晉棠不

耐煩道:“走走走,趕緊回。老子吃了燉肉還要回營點卯呢。”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黑衣少女消失的方向,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凝重神色。然後藉著燈籠的微光,穿過長街,走進小巷,一路罵罵咧咧喋喋不休,盡是罵娘罵老子的話。

誰也沒有發現,那名黑衣少女並未遠離。此時正站在不遠處一座民房的屋脊上,遙遙注視著李晉棠兩人背影。最終將目光放在了李牧羊身上。

斜眉輕笑,如劍指天下,一覽眾山小。

※ ※ ※

叔侄二人並沒有把這次長街邂逅當一回事。

這等絕頂人物,用腳趾頭也能想到,定然來自於四荒之間的名門宗派。比起西荒大衍學宮的白太微、東荒劍冢的慕容青玄、北荒帝族九皇子耶律長風之流,怕也是旗鼓相當,棋逢對手。

這樣的人現身鹿城,想來與一名賭徒、一名少年,的確是八竿子打不著的。

所以,李牧羊更關心鍋裡的肉有沒有燉到爛熟。揭開鍋蓋,濃香撲鼻而來,一整塊臘羊肉在白如玉汁、濃如牛乳的湯裡微微搖晃翻滾。經過了一兩個時辰的熬煮,臘肉酥爛,火候正好。李晉棠背著手悠悠走進廚房,伸手就準備撕下一塊滾燙的羊肉。被李牧羊拿木勺擋住,皺起眉頭嫌棄道:“肉不多,不夠吃。得加土豆,現在誰也不準動。”

李晉棠伸出的手掌瞬間僵住,然後慢慢收回,苦惱道:“怎麼?連肉都吃不起了?你是不是把羊賣了錢,然後拿去鬼混了?”

李牧羊也不看他,從廚房角落取出四個大土豆,削皮、清洗、切塊,放進肉湯裡,繼續大火熬燉。然後坐在灶前掰起手指算賬:“羊群總計一百一十三頭,總共賣了五兩八錢銀子。結清你欠人家酒館的債,只餘下三兩不到。你倒是說說,我拿什麼去鬼混?至於你身上剛贏得那些銀子,我也不指望你能上繳。”

頓了一頓又道:“去年,咱家宰了十七頭羊,吃到現在已經很不錯啦。細細算下來,這恐怕就是咱們最後一頓了。斷糧之後,你回飛虎軍,我回飛熊軍,各自吃軍糧,倒也爽利。”

灶火嗶嗶作響,鍋裡的肉湯咕嚕咕嚕沸騰,熱氣蔓延,氤氳升騰,彷彿將灶前灶後的叔侄二人分割開來,各自站在另一個世界裡。

李晉棠沉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問道:“你還有二十兩銀子呢,天天下館子吃肉喝酒,也花不完吧?”

李牧羊嚴肅道:“別打它的主意!這銀子我另有大用。”

鹿城傾覆在即,撤退之後,鹿城衛多半會被併入其他軍團,編制名存實亡,以李晉棠脾性萬萬不會繼續留下。那麼,叔侄二人未來如何生計?這是擺在眼前最重要的問題。聽林晚尋講,衢江城乃是西荒平原北部第一繁華雄城,想來物價、房價必然奇貴,早早攢點銀子,總比日後落魄要好一點。

李晉棠冷笑道:“你是想攢銀子娶媳婦兒吧?還能有什麼別的大用?”

說到娶媳婦兒,李牧羊心中忽然浮現過林青魚嬌俏豔麗的面容,彷彿近在眼前。隨即又飄過蕭錦繡那張清冷如霜的容顏,一時間靜默無言,心中浮想聯翩。忽而自言自語道:“一介牧羊少年,談何風花雪月?”聲如蚊吶,細不可聞。

李晉棠見他不回答,突然嘆了一口氣,柔聲道:“小子,既然這是最後一頓飯了,做得好吃一點。”目光向廚房外、小院外望去,悠悠道:

“老子出去尋點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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