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牙噬魂魚躊躇片刻,最終決定放棄追殺。哪怕它視若珍寶的劍牙被人取走,哪怕它日夜守護的奇花異草也被奪走,也只能就此作罷。因為隔著老遠,它便敏銳地從那名青衣少年身上察覺到了一股很多年不曾感受過的氣息,猶如妖王駕臨,萬獸無不蟄伏。

李牧羊在電光火石間救下林晚尋,施展流風迴雪御風術,翩然而起,離開銀山湖畔,沿著來時之路踏上歸途。雖然此行麻煩不斷,又遭遇鬼箭師伏殺,好在李牧羊身負諸多秘密,境界難以估摸,一縷劍氣春秋酒,直接反殺那名來自衢江城的殺手。採藥目標圓滿實現,兩人均是不勝歡喜,就連路途中的艱險疲倦也似乎淡了幾分。

兩人離開銀山湖群峰後,繼而穿越逐鹿山深處,最終沿著落月峽谷一路向東而行。

輾轉數日,這才走出大山,抵達赫爾沁草原邊緣的那條大河。意外發現半途放歸的戰馬均聚集在此,令林晚尋極為訝異,要知道逐鹿山裡兇獸無數,戰馬獨行數日竟然沒被獵殺吞噬,實是異事。唯有李牧羊心知肚明,之前他便在戰馬身上留下了一縷裂天玄妖鹿的氣息,這才得以震懾眾獸,在危機四伏的逐鹿山活命至今。

任務順利完成,李牧羊心中極為愜意,在大河之畔休息了整整半日後,才駕馭起馬車悠悠迴轉。林晚尋不通武技,瘦瘦弱弱,此番數日奔波,全憑心中信念堅持,進入馬車後便昏昏睡去。只留下李牧羊斜躺在車轅上,盯著藍天白雲,看著身邊景色一閃而過,心中想起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情。

在這一刻,李牧羊忽然很想念李晉棠。

屈指算來,叔侄兩人居然已經有數月不見,也不知他在哪裡鬼混度日。眼前正值鹿城大撤退的重要時刻,可千萬莫要因為偷懶醉酒挨了上司板子。一年刺激,少年心裡更是慚愧:已經很久沒給李晉棠做飯吃了,他又最是厭煩軍中伙食,想來也不知罵了多少聲龜兒子。

說起李晉棠,這是個很古怪的人,爛賭、好酒,但賭品、酒品極好。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等老子有錢咯,用錢砸死你們一群龜兒子。”

那群龜兒子,自然就是各大賭坊的執事、軍中的同僚以及酒館的老闆,除了這些五花八門的身份外,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都是李晉棠的債主。

車輪滾滾,一路向南,在繁花錦簇的草原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印。

※ ※ ※

一路無話,馬車帶著兩人沿原路返回。數日之後,連綿起伏的逐鹿山漸次出現在眼中,像一頭靜臥沉睡的巨龍,山麓之下鹿城輪廓隱約可見。

李牧羊坐在車上遙遙望著那片高大城牆,淡淡出聲道:“傻妹子,你此行大事已了。進城之後,我便告辭啦。”

隔著布簾子,馬車裡傳來林晚尋的聲音:“咦?你不和我一道麼?”

李牧羊悠悠道:“是啊,我要去找個人。祝你一路順風。”

林晚尋沉默半晌道:“如果有一天,你到了衢江城,記得一定要來找我哦。”她似乎覺得這話說得頗為曖昧,又解釋道:“我好為你作證,幫你領那兩萬兩懸賞銀。”

李牧羊漫不經心應了一聲。

林晚尋又喊道:“牧羊哥哥。”

李牧羊嗯了一聲:“怎麼啦?”

林晚尋道:“謝

謝你!謝謝你幫我採藥,還幫我師兄們報了仇。”

李牧羊愣了愣,眯著眼睛,望著愈來愈近的鹿城,哈哈大笑道:“不用謝,已經加過錢了。”心中極為快意。

※ ※ ※

安樂坊。

平安喜樂,名字取得很有福氣很有寓意。但是知道此坊底細的人卻都明白,這裡一點都不平安喜樂,相反全是暴戾兇殘的氣質,人心的陰暗與賭性在這兒被放大到極致。進門綾羅綢緞,出門衣不蔽體,出老千被剁手跺腳,欠賭債被打得頭破血流,是安樂坊最常見的場景。

因為,安樂坊是鹿城唯一的賭坊。

和蘇子藥廬的傳人林晚尋道別後,李牧羊先是到了鹿城衛飛虎軍的營地尋找叔叔李晉棠,得知其昨夜巡守當值,白天已經回家休息。便馬不停蹄,回到聽雨樓畔的那方小院,四下尋找卻毫無蹤影,轉念一想便知他去了哪裡,臉上登時浮現出一抹哭笑不得的神情,拍額懊悔道:“早就應該想到的。”

李牧羊坐在小院裡呆呆坐了片刻,想了一想,便走進廚房,燃起灶火,將房梁上懸掛著的一塊羊肉放進鍋裡慢慢燉著。然後關上院門,走出小巷,往那座叫做安樂坊的賭坊走去。

他斷定:李晉棠此刻一定在安樂坊內。

安樂坊,名字聽著豪氣,實際上卻並不是太大。藏在一條陰暗小巷裡,僅有兩層小樓。門口坐著幾名健壯閒漢,自然是安樂坊豢養的“維持秩序”之人,見李牧羊面龐稚嫩,登時起身攔住他,眼睛斜斜看著少年:“這可不是你來的地方。”

李牧羊也不生氣,嘿嘿笑道:“我是來喊我叔叔回家吃飯的。”還補充了一句:“我叔叔是飛虎軍的李晉棠,鹿城衛的伍長。”

鹿城衛的名頭,在這座邊關小城最是好用,哪怕是背景深厚兇悍暴戾的安樂坊,也得給上幾分薄面。畢竟,強龍不壓地頭蛇。

看門漢子斜眼冷笑道:“原來你是他侄子,不過今天這頓飯也不知道他還能吃得上麼?”

李牧羊眼皮下垂,猛然一跳,抱了抱拳道:“敢問這位兄臺,家叔又輸了個精光麼?”

看門漢子掃視一圈,神秘一笑:“看你這小子,倒像個讀書郎。我也不瞞你,今兒個你叔叔又把褲衩都輸沒啦。”話畢,和身邊幾個閒漢同時發出幸災樂禍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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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羊臉色不變,微笑道:“看來家叔今天的確是回不來家,吃不上飯了。那我就先告辭了。諸位兄臺放心,飛虎營裡有他相熟的同僚,定然會送銀子前來贖人的。”話鋒忽而一轉:“不然的話,錯過歸營點卯的時間,那可就是掉腦袋的大事!”說話同時,以手作刀,往虛空一斬,嚇得那幾名漢子神色大變。

安樂坊二樓的木窗忽然咯吱一聲開啟,傳出一道惡狠狠的嘶啞聲音:

“你們幾個,快把這小子攔下來!他偷偷把老子的羊都賣光了,身上有的是銀子。實在沒有的話,你們就把他賣到商行去,細皮嫩肉的,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隨著那道聲音傳來,窗裡探出一個大腦袋——亂糟糟的長髮像鳥窩一樣遮住他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抹茂密的鬍鬚和一個英俊的鷹鉤鼻,衣領上浮著一層厚厚的油膩,也不知多長時間沒有洗過,隔了老遠彷彿都能聞到一股濃濃酸臭汗味。

李牧羊抬

起頭和那人目光對視片刻,嘆道:“李晉棠,你他媽的,說的還是人話麼?”

那邋遢漢子笑嘻嘻道:“要不把你賣到青樓當大茶壺?天天和那些細皮嫩肉的小娘子廝混,想想都美得很。”他一臉陶醉之色,彷彿恨不得以身替之。

李牧羊面帶微笑道:“無恥。”

又補充道:“下流,低俗,噁心,卑鄙。”

※ ※ ※

坊裡人山人海,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有衣著考究的,有衣衫襤褸的,有揹負刀劍的。有的人玩的疲倦了便在偏廳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有的人玩上了頭如癲如狂,贏的人眉飛色舞,輸的人如喪考妣。

巨大的廳堂密不透風,閉塞的空間裡飄蕩著烈酒、烤肉的濃香,還有薰香、花香、汗臭、腳臭、口臭、腋臭、狐臭。各種味道複雜交織,氣息撲面而來,令人說不出的煩悶。

李牧羊倒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從一側樓梯登上二樓,一眼便在人群裡瞧見了李晉棠。他的身材極為高大威猛,褪去鹿城衛玄甲,穿著一身灰色衣衫,倒也氣勢凜凜。只是滿是油膩的長衫,亂糟糟的長髮,不修邊幅的鬍鬚登時讓他的形象大打折扣。

此刻,李晉棠正雙手撐在桌上,死死盯著面前骰子。

對面是一名黑衣漢子,相貌普通無奇,是扔在人群裡便再也找不出來的那種普通。他冷冷瞧著李晉棠道:“最後一把買大小,再輸的話,你借來的銀子又要沒了。別磨磨唧唧,像個娘們。”

李晉棠右手撥開長髮,露出一張滿面油光卻依稀可見鋒利輪廓的面龐,大怒道:“你他媽的,才是娘們。”猶豫片刻,吼道:“買大!”

黑衣漢子目光如刀,冷笑道:“買定離手,輸贏無悔。”

就在此刻,一道淡淡聲音響起:“二十兩買小,賭你桌上全部銀子。”兩枚雪白銀錠咚一聲擺了上來。眼下桌上銀子不超過十兩,以雙倍下注,來人自信必勝可見一斑。

李晉棠扭頭一看,大怒道:“臭小子,你瘋啦?你哪兒來的二十兩銀子?”

李牧羊聳了聳肩道:“殺了一些人,割了一些人頭。賺來的!”

此言一出,那黑衣人眼角倏然一跳,眯成一條細縫,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這張賭桌是客人之間賭錢的地方,安樂坊只拿部分比例的提成,李晉棠今天遇到這漢子也算是倒黴透頂,把把輸個精光。

李牧羊定定瞧著黑衣漢子,安靜道:“開吧。”

黑衣人微微點了點頭,雙手撐桌站起身來,緩緩揭開骰盅。只見裡面,三顆骰子安靜躺著,赫然是一點、二點、三點。

李晉棠盯著骰子,張大了嘴巴,忽而掐了李牧羊一把,疼得少年一跳而起,怒道:“你幹什麼?”

李晉棠貌若瘋癲,哈哈大笑:“老子看看是不是做夢啊?”

黑衣人卻不理睬李晉棠,只盯著李牧羊低聲道:“是你搞的鬼?”

李牧羊嘖了嘖,同樣低聲道:“你能用暗勁左右骰子大小,我也有手段幫你調整過來。贏了家叔這麼多次,害得他這麼不開心,讓你賠點銀子,不算過分吧?”

黑衣人忽而神秘笑道:“不過分!”然後抱拳道:“領教了,再會。”竟頭也不回,轉身離去,消失在賭坊人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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