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澤在樹下睡了一覺。

夢中,他不願醒來。

人都說夢是反的。但美夢誰又願意睜眼?

張荷已經有十多年沒回地球了,穿著一身翠綠的泳裝在他眼前晃,像棵植物。拉著他去游泳。

你說,是去還是不去呢?

在水裡泡著,蘭澤才想起來問:

“對了,你不說天庭有你家長輩嘛?看你被欺負,不管管?”

“嘿,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點小破事,沒意思。”

“那你活回來呀!”

張荷摸摸他腦門:“小蘭你幾歲了?”

“我幾歲?”

十五?二十?三五?四十?……年齡好像都對。蘭澤一時之間,也不知自己幾歲了。

“小朋友你懂個屁啊。”張荷回過頭去,用後背對著他。

“我不是小孩了!”

不知為什麼,他眼淚一下湧了出來。

水池外面,張一點和小米勾肩搭背地從樹林中轉了出來。

小米還背了個大揹包。

“這麼寬廣的地球,我還從來沒走過看過。”小米充滿期待,舉目遠望。

“大哥,帶我去!”一個少女從身旁撲了上來。

隨後是另一個少女:“我要去保護你們。”

“好啊,我們一起。”小米帶著溫暖笑意。

水壺,毯子,摺疊刀,酒精爐……遠遊用品在草地上一樣樣擺開。

見多識廣的張一點和豆子幫著他們整理行李。

也不知哪只熊孩子提議:“爸爸,一起來踢球!”

蘭澤站著等豆子開球。張荷叉著腰站在他對面。

豆子伸手把頭摘了下來,一腳開了出去。

這一腳,把他媽給逗樂了。

豆子的腦袋球一邊在地上蹦,一邊還在得意地笑。

蘭澤怒道:“鋼豆子!你別作死!”

這次作死作太大了。頭都拔下來了,還有什麼是這小子不能幹的?

憤怒中,姜老弟終於把他推醒了。

一睜眼,臥槽。

剛才的老婆和那幾個孩子全沒了。……雖然老婆是已經離過婚的。

好在,他一眼看到小麥和霄霄哥倆,正坐在不遠的樹底下靠著樹小聲說話。他倆面前半透明的投影,不知道在顯示什麼東西。

蘭澤的震驚變成了少許沮喪。因為,他還沒看到末末在哪……

姜老弟臉色鄭重,還帶著點緊張:“豆子也沒了。”

蘭澤一下子清醒了。

“現在幾點?”

“上午九點。”

“太空城上大半夜的,你跟我說豆子沒了?”

“今早發生的事。可靠消息。我……反覆確認過了。咱們國家手裡有他遇害前後的完整資訊鏈。”

神州無論是對太空城追兇也好,問責也好,蘭澤關心的只有一件事:又一個兒子,說沒就沒了?

“豆子的頭,是不是被切下來了?”蘭澤小聲問。

“你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你了?”姜老弟懵了。

“我說是夢見的,你信嗎?”

“哥……”姜老弟無奈了。

科學家搞迷信,這特麼誰能信?

“真的。”

就剛才夢見的張荷,和那幾個活蹦亂跳的孩子,蘭澤現在回過神來才發現,包括張荷在內,全都是此生無法再相見了。

這個夢並不是長久未見的思念凝聚而成,更像是一場告別。

他歷數了夢中見到的人,就問:

“小末末有訊息了嗎?”

姜老弟搖頭,只是簡略地告訴他豆子的事。

夢境,只是巧合。

蘭澤忽然無比慶幸。他還沒在夢裡看到小末末,就醒了。

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至少還留有一絲微弱的希望。不必天人永隔。

現在他覺得,自己本該醒得更早一點。不該貪戀夢境。他胸口莫名堵得厲害,於是用力揉了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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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就是心痛的感覺……”

豆子沒有了。他感覺到了生理上的疼痛。這才知道,自己在幾個孩子中,到底有多偏心。

以前說不偏心,騙不了孩子們。其實都是騙自己的。

“叔,我爸怎麼了?”小麥從樹下起身。投影跟隨他亂晃。

霄霄也跟著他蹦了起來。

“你的哥哥,全都沒了。”姜叔叔小心翼翼地傳達了訊息。

“哥哥?全都?”

小麥沒等姜叔叔說詳情,淚水就止不住地湧了出來。

他側過身,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霄霄見他哭了,也開始抹眼淚。

蘭澤看著這兄弟倆,已經感覺不到心痛了。現在他感覺頭疼。

小麥已經成為了所有活著孩子裡的老大。他也是張荷留在地球的唯一孩子。

他可不能崩。

“小麥?”

小麥越哭越是起勁,根本不理他。

“哎霄霄。”蘭澤只能囑咐霄霄,“我現在叫車。一會車來了,我們幾個去市裡買花。還有黑白紅純色綢子之類的。再搞幾個相框。花得多買點。天天換新的供上。”

“哦好。但是……”霄霄果斷說道,“我不天天在這。”

“你告訴他。”蘭澤指指小麥。“現在你們倆去洗洗臉,等車來了,我們一起去市裡。”

霄霄連拖帶拽,架著哥哥回房裡洗臉。

蘭澤知道真正的悼念,不需要花,不需要綢子,不需要相框。

安靜的思念,就足夠了。

但如果真安靜地坐下來。他怕自己也會崩的。

見不到遺體,也沒有骨灰。太空城位於肉眼看不見的遠方。

他只知道,一抬頭,冰冷的太空棺材,就掛在天空的某一處。

毫無意義的虛禮,正好可以讓自己分分神。順便,讓小麥也分分神。

兩個孩子把臉洗了一遍,上了車。

不過小麥不大領情。

到了市裡,進了店鋪,小麥一見賣的東西,就立刻衝出門外,蹲在路邊哭。

走一段,他哭一段。哭媽,哭哥,哭弟,哭妹。哭不知道什麼。

從上午折騰到快天黑。中午蘭澤根本沒敢找房間休息,只怕小麥進了房間一個人自由地哭在裡面不出來。他帶著兩個兒子,只在吃飯的地方多坐了一會。

傍晚時分,他們才終於帶著買齊的東西回到家。

香香在房子外面牽著哈巴狗亂晃。看見他們回來,就帶著狗一起衝了上來。

然後整隻香香被小麥哥哥一把抱住了:“嗚嗚嗚……”

這兩天蘭澤已經看出來了:

死去的人不是問題。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問題了。

活著的才是。

祭祀隨便搞搞,意思傳達到就行。夢裡張荷已經說了:小朋友你懂個屁。

反正她姓張。九重天都是她家長輩的產業。三界之外,哪裡她都去得。

他能為張荷做的事情,實在是找不出幾樣來。只能,儘量照顧好她的孩子。

孩子們磨嘰著進了家門之後,小邪又衝了上來。兩個哥哥兩個妹妹湊在一起,繼續抱頭痛哭。

這個晚上過得很艱苦。

二樓充當靈堂的房間中,多了綢子做裝點,影像也都加了相框。但是,又多了兩個哥哥掛在牆上。

牆上掛了母子六人,擠的滿滿的。看著有點殘忍。

兩個女孩夜裡一直沒有回三樓房間。香香睡在姐姐懷裡,小邪枕在霄霄腿上。霄霄被兩隻妹妹釘牢在地上,哪也去不了。硬撐了一會,他把眼一閉,身子一攤,躺在原地也睡了。

這些孩子反正都是塑膠材質,皮實耐用不生鏽,壞不了。

蘭澤不管他們,自顧自地回房間睡覺。他打算在夢裡找張荷談談。問問她還有沒有什麼牽掛的。或者讓她給出點小末末的線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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