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清醒,她“看到”眼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又恍惚間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雙手,自然看不到五指。

調動神經,絲絲刺痛和滯澀像電流般遊走,凝神靜觀,強忍痛楚,用意志描摹電流所構成的系統影象,年年終於在昏迷的邊緣探清了自己的現狀。

她的意識尚存,但形體已經消失,記憶斷斷續續,五感蕩然無存,就如同很久很久之前,她作為一具未死的肉體躺在療養艙裡,意識卻在不同的機器裡存活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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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還有不少充當眼耳口鼻的體外零件幫她認識環境,而現在這個情況,卻讓她回想起了尚且沒有被送去H國之前的渾渾噩噩。

還不待從記憶裡調取過去那些經歷和感悟進行比較,剛剛被一縷縷細微電流啟用的神經系統就像是負荷過載一般滾燙,一瞬間劇烈的痛苦讓年年陷入一陣令人絕望的停頓,意識、感覺和記憶像是被燙化融合在了一起,明明有千絲萬縷,卻似空無一物,過去發生過的事情失去根基,漂浮在不知何時將至的未來,面向未來的期許和計劃卻紮根在完全不相干的因果邏輯裡,彷彿徜徉在遙遠過去的一聲聲迴響。

年年無法“認識”自己,也無法“認識”自己所處的環境,只覺得周圍是極致的黑暗和寂靜,這似曾相識的體驗既像是來自記憶,也像是某種預言。

時間無法計量,年年不甘沉溺在這種混沌無知之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去啟用此時此刻唯一尚存的感覺:疼痛。

思索、回憶、認識、分析,以不同的方式,從不同的角度敲擊依然滯澀遲鈍的神經系統,回饋而來的刺痛讓年年漸漸恢復了幾分神智。

拉伸、摺疊、旋轉、修剪,在神經系統裡遊走的電流被年年捏塑還原成一具人形,隨著五臟六腑和七竅四肢的歸還,承載於這些器官機能之內的記憶資料也被梳通了條理,時間感和空間感隨即復位,眨眼時便是一剎而過,握拳抬肘時便知身周狹窄。

沒有窒息感,但是緊貼身體的禁錮感卻做不得假,黑暗依然是黑暗,但這黑暗已然可以被歸類進色彩而非比喻。

完全清醒過來的年年立刻萬分慶幸地意識到,並不是她的不懈自救有了效果,而是她的小命被人暫且放過了。

回想起過去這一段不知時日的渾噩和掙扎,年年心中也生起一絲絲後怕,她基本可以確定,若是任由那種深入每一寸神經緊附不去的疼痛繼續折磨下去,名為「年年」的自我恐怕也要被洗白重塑了,就如同她那時因痛苦而放棄的那個「綿綿」。

對於不愉快的記憶,人類可以潛意識地選擇遺忘,那時候她尚未死去,屬於人類的自我保護被悄然啟用,以至於有關於那段經歷的細節早已被埋藏在靈魂深處,但是這再一次的相同體驗卻失去了身為人時的庇護,更是將靈魂翻動,痛心拔腦,摧肝裂膽,如墜深淵,如陷烹油。

年年咬牙將這兩段記憶重新封存,強制性地讓自己調取一些快樂愉悅的往事覆蓋其上,普通的溫馨日常效果不好,最終還是與祁有楓在一起時的那些激情心動成了一劑猛藥,將血色全無抿成一條直線的唇角微微勾起。

“醒了?”

明亮的光線闖入黑暗,年年尋到光源,正想說話,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也不管那人能否看到,隨意點了點頭。

一方小窗無聲開啟,不遠不近,剛好讓年年看清那個被框在視窗裡的人的表情。

下至胸口,上至頭頂,乍一眼看去就像是一顆孤零零的頭顱飄在半空,這一方視窗實在是小得可憐,讓年年不禁聯想到站在牢門外透過視窗探監的場景。

“還記得你自己是誰嗎?還認識我嗎?”

來探監的阿爾伯特見年年毫無回應,不由心生懊惱,忙不迭地追問道。

“年年。阿爾伯特。”

回想起自己的聲音,年年張開嘴,卻無法確定這聲音是單單迴響在自己腦海裡,還是已經被傳播接收。

好在阿爾伯特的反應比較明顯,斂息屏住的一口氣鬆懈下來,皺成一團的眉心也隨之舒展。

資料衝擊已經持續了近五個小時,監測顯示年年的意識資料波動越來越緩慢,阿爾伯特不敢賭博,連忙叫停攻擊,命項目組的同事搭建囚室,自己則是親自來探視一下囚犯的情況。

年年手裡那道後門已經被徹底卡住,但這後門的控制權畢竟是屬於年年的,年年更是可以透過這條通道直接聯絡到「弗蘭肯斯坦」,這囚室和枷鎖要怎麼設計,還需要仔細斟酌。

好在不知是不是先前的攻擊太過猛烈持久,年年花費了許久才恢復意識,而在這段時間裡,阿爾伯特和他的同事也確定了囚室的位置。

“我現在在哪兒?”

年年只感覺到自己動彈不得,阿爾伯特出現的視窗前多了一層透明的隔擋,他的影象也由實化虛,從寫實照片變成了色素構圖,生動如常,就像是一個折射而來的投影。

而她透過後門傳送出去的數據信號則如石沉大海,遲遲沒有回應。

她還能感覺到自己與遊戲世界底層資料的聯絡,卻聯絡不到巢狀在外的H國主系統「弗蘭肯斯坦」,細細追蹤,找到一個臨時嵌入的訊號識別程式。

這自動阻擋訊號的識別程式並不難攻破。

透過視窗,年年看著一點都不擔心的阿爾伯特,簡單試了試便放棄了。

她能攻破,阿爾伯特那邊便能重新嵌入,這種拉鋸只能浪費時間,大家都是管理員,誰也別想徹底許可權掉誰。

所以——

“你把我放回遊戲世界了?”

“嗯。”阿爾伯特的這聲應答十分無奈。

為了恢復雙胞胎的記憶資料,年年將遊戲世界的底層資料與「弗蘭肯斯坦」相連,這才給阿爾伯特提供了反攻的路徑,此時需要囚禁住年年,阿爾伯特是百分百不放心將她放在「弗蘭肯斯坦」的直接監管範圍內,只能迂迴曲折一下,將囚室設定在相對獨立的遊戲世界之中,再多上幾層封條。

“你應該有很多事情需要向我解釋,”頓了頓,年年補充道,“還有詢問。”

“你以為我是來找你閒聊的?”阿爾伯特輕哼一聲。

“你說,我聽著。”年年答非所問,樂呵呵地回道。

阿爾伯特擰了擰眉:“我跟你沒什麼話說。”

“反派不都喜歡在最後章節做一下心靈剖析和劇情詳解嗎?”

年年可不打算放過他,她現在急需些新鮮的交流活動來轉移注意力,否則那些堪堪被壓下的疼痛記憶又要出來作怪了,更不要提這具重新被記憶資料填充的虛擬身體還在恢復當中,骨不骨,皮不皮的,基本還是一具被無數字元數字搭建起來的空架子,而率先復原的知覺更是雪上加霜,重塑血肉時的怪異刺癢實在讓她難耐。

“你的意思是,我是反派?”阿爾伯特好笑地反問。

“看看我的慘樣子,再看看你的躊躇滿志,你說呢?”年年誇張地大作驚訝。

“從行為和動機來看,我絕對稱不上是一位反派。”阿爾伯特轉頭向後快速地擺了擺手,像是在招呼清場。

“無緣無故把我這麼一位無辜小女子抓來囚禁,稍後還要對我這樣那樣,你確定?”

“無緣無故?無辜?”阿爾伯特的目光焦點從視窗外的某處移回,似笑非笑。

年年微微嘆氣:“好吧,一點惡作劇而已,誰想到你這麼小氣,如此大動干戈。”

阿爾伯特神色一肅,目光嚴厲,片刻後擠出一聲冷笑:“你想探聽外界出了什麼事?”

年年笑道:“是呀,我知道你設了陷阱,但如果不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你不敢輕易動我。”

抓捕自己是有風險的,不僅是她,阿爾伯特肯定也有後怕,如果她有個萬一,阿爾伯特要麼把自己的存在掩蓋得嚴嚴實實,要麼就把他的姓名留在科學發展史的罪人名單上。

“原因有三,第一,我不想你繼續破壞這個遊戲世界的平衡,這是我們很多人的心血。”

阿爾伯特的投影抬手點了點窗框,虛空中波紋盪漾,一道鏽跡斑斑的鐵門自視窗向外生成。

“嗯,這點我認,不過我的破壞力絕對構不成太大的威脅。”腳下一涼,年年低頭,看到了石磚鋪成的地面。

阿爾伯特無視年年的插話:“第二,為了證明這個虛擬世界必須繼續存在,並且需要進一步發展。”

年年從這句話裡捕捉到不少資訊,眸光微閃。

遊戲世界——或者說是阿爾伯特的項目組遇到了重大危機,恐怕已經成為外界的新聞焦點,必須要給出一個交代,若這是個普通遊戲,大可以關服維護,但這裡卻有所不同,而這足以說服所有異樣聲音的不同,便是自己這個嶄新“人類”的存在。

那麼......

“第三,相比起西米爾,我自然更願意把你作為證據交出去。”

阿爾伯特聲音冷硬,絲絲寒氣從新搭建的囚室磚縫裡透出,激起年年一身雞皮疙瘩。

囚室狹小,寬度剛夠年年轉個身,鐵門吱嘎噶地在磚石地面上摩擦逼近,年年不禁後退躲避,卻撞到了一堵冷冰冰的牆,後頭一看,石牆的磚縫間已經結出了白霜。

鐵門在年年身前一步位置停住,鐺鐺鐺鐺四聲重響,四道閘鎖釦住鐵門四邊,摻著雪花的寒風從小窗吹進,不多時就把年年的雙腳凍在了地上,像是給她套了雙冰靴。

年年也沒有採取什麼措施,左不過是行動受限,只要她的思維沒有被凍結即可。

“你控制不住我的思想,若我當眾說出西米爾的存在,說出你的秘密,那時你又待如何?”

迎上年年的燦爛笑臉,阿爾伯特神色自若,篤定地道:“你不會說的。”

年年眉梢高挑:“你怎麼敢肯定?”

阿爾伯特嗤笑一聲:“年年,你那七宗罪的佈局確實巧妙,不過你難道沒有發現,你也是局中人嗎?”

年年被他說得一怔,脫口反問:“怎麼說?”

“因為,你才是那個最為傲慢的人,不管不顧別人的感受,自私又自以為是地將自己看作偉大的救世主,得意於自己設計出來的隱忍和犧牲,甚至將內心的掙扎和痛苦視為滿足你自己虛榮心的勳章。”

阿爾伯特一字一頓緩緩說道,看著年年一分一分蒼白下去的臉,心中隱隱生出些許快意。

被年年搗亂攪局了這麼久,他終於出了一口惡氣!

“不過,”話鋒一轉,阿爾伯特笑容淺淡,讚許道,“正因為你是這樣一個樂於將所有事情攬在自己肩上的好人,你才會把這個虛擬世界的未來發展視為自己的責任,把西米爾和亞當看作是需要自己費心保護和引導的朋友,把聖誕小丑傭兵團和其他所有熟識的人都當作易碎品那樣小心安置。”

阿爾伯特的聲音溫和如水,如重千鈞的話語輕飄飄地落入年年耳中:

“這是你的本性,是你性格中無法磨滅的特質,所以,哪怕我現在明明白白地點出來,你也會在內心的掙扎糾結後選擇捨己為人,對吧?”

“想想西米爾,想想你努力保下的翡瑟斯森林,再想想厄舍城公爵、恩古斯、阿蓋特和教皇那些人,你捨得毀掉這個活生生的世界嗎?”

“再想想你為了走到最後的陷阱而做出的努力,你若是臨場改口,你豈不是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一番苦心經營功虧一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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