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為了讓殿內的文武百官都能聽清楚,提高嗓音答道:“所謂‘留人’,即塞北平定之後,順應突厥諸部遊牧習俗,任其留居故土。”

“這如何使得!若如此,何必興師動眾……”

朝臣行列裡陡地冒出一道粗豪的聲音,李淵不容那人再說,看也不看,便開口喝止道:“休得打岔!”

李曜轉眸一瞧,原來那人是襄邑郡王李神符,武德五年頡利率軍入侵河東,時任幷州大總管的李神符在汾水東岸一戰摧鋒,俘突厥乙利達官並繳獲頡利可汗所乘之馬與鎧,堪為李唐宗室中不可多得的將才。但最近這兩年李淵對李曜言聽計從,逐漸弱化了當初“強宗室以鎮天下”的策略,所以作戰猛如虎的李神符自入朝為將作大匠以後,就再也沒有掌握任何兵權。

此刻身材高大魁梧的他,昂立於一眾文官當中,當真是格外扎眼。

雖左右無人提醒,李神符卻也自知失態,急忙行禮謝罪,李淵朝他輕輕抬了抬手,隨即對李曜說道:“明昭,繼續講。”

李曜點點頭,又不緊不慢地道:“關於‘不留’,吾以為形式有三。效仿草原上古酷法,無論貴賤,屠盡突厥成年丁口,餘下老幼婦孺沒為奴婢,此其一也;徙阿史那、阿史德、蘇農、執失四部至河北、河東、河南、隴右四道,以作關中外圍屏藩,由所在州縣軍府分而治之,此為其二;置突厥王族及四部酋帥於京師諸坊之內,並使其部眾散居於塞內待墾荒地,遣幹吏教習他們耕織,不出數代即可轉為農民,此為其三。”

李曜說罷,李淵輕捋花白長髯,當即陷入了沉思,而大興殿內的朝臣們也再次交頭接耳起來。

過得片刻,尚書右丞魏徵當先出班奏道:

“昔漢末三國之紛亂,遠勝前隋大業年,漢、魏、晉三朝為彌補人丁不足,相繼引匈奴、羌、羯、氐等胡族為中土之民。其間尤以晉武帝司馬炎最甚,為方便諸部入塞,開坦途,廢關隘,乃至縱容刺史郡守出關擄掠胡民為佃客,周曷朱之子匐勒,即趙明帝石世龍便由此而來。至晉惠帝時,關中之人,戎狄竟已佔大半,京畿四方俱為酋長渠帥所據。

後歷數百年風雷滌盪,入塞諸胡大多消湮四散,融於華夏。然本朝創立之初,離石以西,安定以東,方圓七八百裡之地,仍有一支匈奴別種,戶及十萬帳,兵逾數萬,其自稱劉元海五部苗裔,號‘步落稽’,也就是為當今世人所知的‘稽胡’。

北魏孝昌年間,稽胡酋帥劉蠡升趁六鎮暴亂之機,自號‘天子’,置署百官,割據一方,無歲不襲周邊州郡,而當時前魏國勢已日薄西山,無力發兵征剿,只能任其為非作歹。此後數十年間,北齊、北周、前隋先後討之,雖數役皆勝,然稽胡極擅長潛竄河谷險地,縱使智計百出如高歡,兵法精熟如韓果,也未能傷其筋骨。大業中原板蕩,蟄伏已久的稽胡再次作亂,離石酋帥劉苗王自稱天子,以其子劉季真為太子、劉六兒為永安王,率眾四處行強盜行徑,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想必諸公對此也是有所耳聞吧?”

“豈止是耳聞耶!”

河間郡王李孝恭憤憤然道:“當初陛下初舉義旗,遣西河公帶兵前往離石,對劉苗王大加安撫,以固龍興之地,但陛下還未建元登基,稽胡就寇犯關中,於是便有了富平之役與黃欽山血戰!後來吾兄出任隰州總管,常慰勞稽胡諸酋,賑贍窮乏部民,儘量滿足其欲求,不想劉苗王死後,其子劉季真助紂為虐,立即與劉武周相互勾結,悍然截斷我軍糧道,是以當年河東局勢才會一度危如累卵。”

李孝恭說著,意味深長地朝現出御案一角的晶瑩玉冠拱了拱手:“所幸我大唐天命所歸,平陽公主臨危受命,親破劉武周軍,聲震汾西,令劉季真望風而降,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

李孝恭這一番褒揚,顯然華麗麗地忽略了李世民的功績,畢竟平陽公主之所以能夠憑一支偏師把劉武周趕出幷州,其實是建立在李世民擊破宋金剛的戰果基礎之上的……所以李曜作為平陽公主記憶與意志的繼承者,聽了也不禁一陣臉紅。

當然,時至今日李曜也知道朝堂之上不把她當成平陽公主的人已經不多了,可正當她思忖著自己該不該含蓄發言以表謙遜,卻聽兵部侍郎韋挺介面道:“劉武周滅亡後,劉季真投奔苑君璋,當時榮國公高滿政為順應民心,降唐前將劉季真誅除,只可惜他行事倉促,未能將賊子一網打盡,次歲劉苗王之弟劉嫟成聚眾數萬再次為禍北地,因此聖人詔令故開國太子文恭帝統軍討伐叛胡,開國太子親率驍勇,跨谷彌山,設計窮其巢穴,幾乎將稽胡渠帥闔族誅滅,方才解此關外百年之患!”

韋挺與李建成是自幼相識相伴的發小,他們之間的情誼非比尋常君臣,韋挺說道此處,情不自禁地哽咽起來:“當初諸將曾為降胡求情,認為殺戮過甚,會有損開國太子仁賢之名,開國太子說‘稽胡世居塞內仍不服王化,且反覆無常,屢降屢叛,突厥正覬覦幷州,待我軍班師回朝,劉嫟成等胡兒必勾連突厥作亂,若能翦除頡利一翼,穩固北地大局,保關外一方安寧,自己揹負汙名又何妨’,臣至今回想起來,言猶在耳啊!”

聽人提起李建成的舊事,李淵忽覺眼眶有些溼潤,抬手以袖擦拭眼角淚痕,情不自禁地開口念道:“建成、建成、建成……”

李淵心中苦楚至極,連念幾遍兒子的名字也未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李曜見狀忙溫言安慰道:“父親安康關乎社稷,須得注意保重龍體呀。”

群臣也紛紛拜勸道:“請陛下節哀!”

待得情緒平復下來,李淵又回到一個帝王該有的思維模式裡,謂群臣道:“朕只是一時感懷,迅即就好,還望諸卿勿憂。”

他頓了頓,目光從魏徵、李孝恭、韋挺三人身上一一掃過:“朕並非不知戎狄本性之人,豈能不明白你們講述過去平定稽胡之事的良苦用心?開國太子當年不在乎虛名,舍小義而取大義,固然是處置胡虜的最佳辦法,但突厥種落繁熾遠非稽胡可比,若再行此舉,顯然不適宜。”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司農卿竇靜附和道:“陛下所言極是,若是大開殺戒,非但有傷天和,還恐薛延陀、回紇將來也會有兔死狐悲之心,不肯安心臣服天朝。”

“照此說來,存留故地不可行,草原酷法亦不可行,那便剩明昭所說的另外兩個‘不留’之法了。”

李淵輕輕頷首,旋即看向鴻臚卿鄭元璹,問道:“德芳,卿五入草原充使,可有建議?”

自裴矩於武德十年過世之後,鄭元璹遂成朝中首席“突厥通”,便聽他斬釘截鐵地道:“突厥不講道德,鮮知禮義,我國強盛則屈附,我國有難則必亂,所謂‘屏藩之法’絕非安定天下的長久之計,若想消解後患,唯有同化方為上策,孔子曰‘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故臣支援化胡為農之法。”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