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哺時,飲煙嫋嫋,鍋瓦叮噹,肉菜飄香。

紅墩界故壘中的一頂大氈房裡,花毯鋪地,炭火勁燃,上面架著一鼎鐵鍋,燉爛的羊肉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鮮香四溢,充斥著氈房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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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胡大帥劉汝匿成斟酒入碗,正同一老一少兩個千夫長邊喝也聊,共進晚餐。

“你們兩個都別爭了——”劉汝匿成端起碗來,仰頭飲下,喉中“咕嚕”一聲後,摸了摸嘴角鬍鬚,說道,“守在這裡也罷,打出去也罷,咱們的最終目的都一樣,那便是擊敗唐軍,捉住李建成,宰了這傢伙,給死難的族人報仇!不過……”

劉汝匿成放下酒碗,瞅瞅兩人,說道:“不過,李唐朝廷已今非昔比,羽翼日漸豐滿,單憑咱們稽胡人,此事萬難做到,只有聯合梁師都,甚至突厥人,才有可能實現,咱們得有耐心啊!漢人不是有句話嘛,叫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十年?”年青的千夫長驚呼起來,差點兒把碗中的酒給灑了出來,怏怏地嘟噥道,“等到那個時候,恐怕李建成率兵都打到草原上來了……”

“這個嘛,你就不懂了,”年長的千夫長笑道,“漢人喜歡誇大其辭,就好像突厥人喜歡事事類比一般,十年時間未必當真如此,只是言其較長而已,也許就是三、五年的事兒,這也難說,大帥,是不是這樣?”

“嗯,不錯,”劉汝匿成點點頭,“你們都記住,數百年來,咱們稽胡人能在沙塞戈壁裡自成一家,除了自己兵精器利之外,能夠審時度勢,遊弋在塞外大族和中原王朝之間,這便是咱們的安身立命之術,過去如此,現在依然如此!”

兩個千夫長唯唯諾諾,點頭稱是,頻頻端碗,給劉汝匿成敬酒,盛言他的睿智驍勇。

酒勁兒上衝,酡顏漸顯,劉汝匿成擺擺手,說道:“若說睿智,那是恭維我了,我沒有料到李建成把邊界會盟變成了一場殺戮,更沒有料到那個平陽公主會火攻我營……”

劉汝匿成拿起餐刀,割下一大塊烤牛肉,放到嘴裡咀嚼起來,邊吃邊說道:“若單論騎射獨鬥,我誰也不怵,不管他是草原勇士或者漢人猛將,不要說陰險卑鄙的李建成,就是他那個百步穿楊的弟弟李世民,我也敢一較高下!”

“可漢人大多是些縮頭烏龜,只知道耍些陰謀詭計,在背後算計別人,有幾個敢同咱們拉開架勢,正面較量!”年青的千夫長憤憤不平地說道。

“哎,”年長者放下酒碗,嘆道,“漢人打仗,崇尚的是兵法戰策,什麼《孫子兵法》、《尉繚子》、《六韜》……實在太多了,同他們作戰,與草原各部族完全不一樣!”

劉汝匿成把餐刀插到烤肉上,端起酒來喝了一大口,然後抹抹鬍鬚,說道:“也不盡然,這次在紅墩界,我看唐軍攻得也挺猛,壘上壘下同咱們幾番較量,縱然死傷慘重卻毫不退卻,說實話,看到對方冒著烈火突進,頂著風沙搏命,我還真有幾分佩服他們,看來柴紹夫婦不是孬種!”

年長者側身倒酒,給劉汝匿成再斟一碗,說道:“大帥,柴紹夫婦可謂李唐的沙場老將了,我聽聞,當初隋室大亂,李淵起兵時,柴紹就是唐軍的馬軍總管了,他那婆姨更是不可思議,這麼一個婦人,居然潛回山中,拉起了數萬人的隊伍,打得關中的隋

軍一敗塗地,幫助李世民攻克長安,後來還開府建牙,披上了將軍的戰袍……”

一邊說著,一邊搖頭,迷惑不解的神情浮現在年長者的臉上。

“嗯,”劉汝匿成點點頭,“能與這樣的對手作戰,我也頗覺榮幸,畢竟,棋逢對手嘛,相比之下,這對夫婦比長安城裡的那個太子磊落多了!”

“大帥,我看這個平陽公主恐怕不會輕易撤兵啊,”年長者唏噓道,“不知咱們要堅守到什麼時候?”

“只要守住此處,老天便會幫我們,”劉汝匿成拔出餐刀,指了指帳頂,然後又切下一塊烤肉,嚼了起來。

“對!戈壁灘的嚴冬,滴水成冰,就算是神仙也懼怕三分,更不要說什麼馬軍總管或者開府女將了,”年青者興奮不已,端酒說道,“何況,他們不都被大帥打得落花流水,爬在壘下動彈不得?只要嚴冬來臨,北風長嘯,他們不撤兵,便只有死路一條,哈哈!我敬您一碗,大帥,您是咱們稽胡人的曠世聖主、當代英雄!”

劉汝匿成端起酒來,一飲而盡,泛紅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

酒酣耳熱,碗碗見底,刀切烤肉,膘肥汁濃。

三人有說有笑,大快朵頤,盤中的烤肉已所剩無幾,年長者站起來,從鍋鼎中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端到劉汝匿成面前,笑道:“大帥,梁王供給的這些肥羊,味道不錯,您嚐嚐。”

“嗯,”劉汝匿成接過碗來,只見濃稠似乳的鮮湯中,漂著塊塊厚實酥嫩的羊肉,令人垂涎欲滴,便笑道:“我看吶,咱們堅守此地,養精蓄銳,仰仗梁王源源不斷的供給,等吃飽喝足了,過了這個冬天,再打到關中去,找李唐算帳!”

說罷,三人都大笑起來。

笑聲未落,只見帳簾掀動,一名親兵探頭進來,似乎有事稟報,但見三人興致正高,不便打擾,稍一遲疑,便放下棉簾,打算退到帳外等候。

“什麼事兒?”劉汝匿成瞅了門邊一眼,問道。

親兵小跑進來,彎腰低頭,湊到大帥的耳根邊,豎掌屏人,小聲嘀咕起來。

“嗯?”

劉汝匿成一聽,側頭看了看親兵,很是詫異,兩條眉毛把額中的那顆黑痣擠得老高,問道:“他的身份,你們搞清楚沒有?”

“回大帥,反覆盤問,千真萬確,我們已把他押在馬廄裡了,等候您的處置。”

“嗯,”劉汝匿成點點頭,捋著鬍鬚眨眨眼,似在思索。

兩個千夫長見狀,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右手捂前胸,彎腰一躬,說道:“大帥若有不便,我等先行告退。”

“不,”劉汝匿成擺擺手,指著毯子說道,“你們都坐下,隨我來看一出好戲。”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迷惑地坐了下來,只聽到劉汝匿成高聲說道:“去,把他帶給我上來,讓咱們瞧瞧是個什麼不怕死的種兒!”

片刻,兩名衛士押著一個人走了進來,只見那人頭戴羊絨三角暖帽,身穿過膝鹿皮長袍,束著蹀躞連環腰帶,臉龐方正,顴骨高聳,雙眼炯炯,泛著藍光,一看便知是塞外胡人。

“大帥英武,人中豪傑,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來人右手撫左胸,深深一躬,滿面笑容地致意。

劉汝匿成

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冷笑一聲,說道:“你真是何潘仁派來的?哼,我現在就宰了你!”

只見那人面不改色,笑容依舊,不急不徐地說道:“大帥若有殺心,小人必不得到此,有幸目睹尊容。”

“哈哈,還真是個不怕死的,”劉汝匿成指著那人,轉臉看了看左右兩側的千夫長,大笑道。

“咱們沙塞勇士,只知道報效宗主,不知道惜命怕死,”那人語氣平緩卻不容置疑地說道。

“好!有點咱們北族人的樣子,看來何潘仁的部伍也不是孬種,”劉汝匿成捋了捋鬍鬚,把臉一沉,問道,“你究竟是何人?來此有何目的?”

“大帥,”那人神色平靜地答道,“小人是何潘仁將軍的衛隊長,受本主委託,有機密事宜通稟大帥。”

“咹?”劉汝匿成皺了皺眉頭。

“什麼機密事宜,分明就是說客!”年青的千夫長按捺不住,咆哮起來,然後轉臉說道,“大帥,不要聽他胡扯,我看宰了他了事!”

劉汝匿成還沒說話,只見年長的千夫長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問道——

“圖裡咔狄,俄勒依更斯?”(你到底是說客還是信使?)

“勒瓦更斯。”(我是密使)

“圖裡何希,哈嘎達迭?”(你有什麼憑證?)

“勒莫呵裡撒。”(我有密信。)

“仰卡呵裡撒?”(什麼密信?)

“夯卓何依力達!”(何將軍的親筆信!)

年長者點點頭,轉過臉來,對劉汝匿成說道:“大帥,我聽聞何潘仁一夥是鐵勒部落的人,剛才我用鐵勒語同他對話,沒有什麼破綻,看來他的確是何潘仁的手下,還說有密信帶來。”

劉汝匿成“嗯”了一聲,動了動手指,示意來人把密信呈上來。

那個衛隊長笑了笑,摘下頭上的羊絨暖帽,“嘶”地一下扯破裡面的襯布,取出一張裹成卷兒的紙條,遞給了押送他的衛士。

劉汝匿成接過衛士呈上的紙條,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何潘仁跪稟稽胡大帥:

亂世漂零,何某苟全性命,附於李氏,豈料生性耿直,遭人猜忌,日來進言獲罪,陷於不測之地!久聞大帥驍勇睿智,威震塞外,更與李唐勢不兩立,何某願棄暗投明,倒戈易幟,追隨大帥,掃滅李唐,共破長安!願大帥垂念同宗之源,賜以再生厚恩!”

看罷,劉汝匿成沉默片刻,面無表情地咂了咂嘴,然後把紙條遞給了年長的屬下。

“額,何將軍既有反正之心,本帥不勝欣慰,”劉汝匿成緩緩說道,“然而,兩軍對壘,劍拔弩張,行事務必謹慎!這樣吧,衛隊長辛苦,先下去歇息歇息,稍後咱們再詳議……”

估摸著來客已經走遠了,年長的屬下憂心忡忡地問道:“大帥,您……真的相信他?”

劉汝匿成“嘿嘿”地笑了兩聲,端起酒碗來喝下一大口,答道:“相信不相信他是一回事,能不能利用他則是另外一回事!”

兩個千夫長聽罷,正在沉吟揣摩時,只見劉汝匿成往腰墊上一靠,指著年青者說道:“你想辦法去抓幾個唐軍士卒來,要活的,我倒要看看他們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

“遵命,大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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