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唐瑛威嚴,聲音拔尖;不似唐家成員怒氣蒸騰;那道聲音裹在雨水裡,悄無聲息的瀰漫墓園周遭,很平靜,很清。

是一道女子聲。

她說:“黎叔,把骨灰盒給我。”

傅寒聲隨著聲音望向那人,只看見一抹藍白。

少女穿著一件藍白相間休閒襯衫,穿著一條很寬鬆的男式牛仔褲,搭配白色帆布鞋,很簡單,很隨性的裝扮,卻出奇得吸引人。

她在一處墓穴旁站著,從頭到腳早已淋溼,隱隱可以看到襯衫下的胸衣輪廓,但就是這樣一個少女,她的從容淡定卻和唐家成員的反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有一雙很清冷的黑眸,默不作聲的打量著眾人,剛才還爭執不已的唐家人,眼睜睜的看著黎世榮把骨灰盒交給她,竟沒人敢吭聲。

那是一處單穴草坪墓。

荊山陵園裡全都是清一色的草坪墓,直接將骨灰盒放在早就準備好的石槨裡,然後蓋上石碑,周圍種滿綠草,放眼望去,整個墓地綠草盎然。

唐家和傅家一樣,墓穴分三種。

第一種:單穴墓,死者單獨安葬。

第二種:雙穴墓,多是夫妻安葬。

第三種:三穴墓,一家三口安葬。

那天,蕭瀟抱著骨灰盒直奔單穴墓,卻被唐瑛擋在穴前制止,唐瑛冷著臉,咬牙切齒道:“蕭靖軒休想入葬唐家墓園,除非我死。”

那是傅寒聲第一次目睹唐家母女對峙。

後來,很多人都在想,那天若不是徐書赫橫插一腳,也許有些禍事是可以避免的,但那日徐書赫上前勸解,他嘆氣,他說:“阿媯,聽叔叔的勸,先把你爸爸骨灰帶回家,回去後我們坐下來好好商量。”

蕭瀟問:“唐家家事,幾時輪到你一個外人在這裡指手畫腳?”

徐書赫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唐瑛也沒想到,這位女強人原本就存了一肚子的火,斥了聲“放肆”,再然後一巴掌扇過去,“啪”的一聲響,在墓園裡迴音繚繞,就連唐瑛本人也嚇了一跳。

掌心發燙,再看蕭瀟臉上有著清晰的巴掌印,這位女強人這才意識到那一巴掌是她打的,她打的……

唐瑛嗓子發疼,她在後悔,那是她第一次打蕭瀟,而且還是當著唐家人的面,唐瑛未開啟的愧疚因為女兒眼角砸落的眼淚瞬間消失了。

唐家人都知道,蕭瀟很少哭,當年她被惡犬咬傷,那麼痛,都沒見她流下一滴淚,但她卻因為唐瑛一巴掌落淚了。

“阿媯――”唐瑛伸出來的手被蕭瀟一把揮開。

當時唐瑛還擋在蕭瀟身前,她喊了聲“閃開”,力道極大的推開了唐瑛,若非徐書赫及時摟住唐瑛,唐瑛怕是會摔倒在地。

唐瑛原本還後悔打了蕭瀟一巴掌,可蕭瀟這麼一推,剎那間各種情緒湧上唐瑛心頭,她惱火的掙開徐書赫手臂,盯著蕭瀟背影,又是憤怒,又是威脅:“唐媯,我警告你最後一次,馬上帶著你爸爸的骨灰離開墓園。”

唐瑛太氣了,她氣得渾身發抖,氣得語速快的不得了。

傅寒聲是局外人,既然是局外人,看得是熱鬧,而非火氣,所以看到唐瑛這麼生氣,倒也難得。

他和唐瑛在商界偶有合作往來,只道唐瑛是個冷靜穩重的人,卻不曾想竟在生活中被女兒逼出了這般壞脾氣。

如此一來,倒是讓他注意起了蕭瀟。

唐瑛不肯讓步,蕭瀟不肯妥協,母女墓穴前爭奪骨灰盒在所難免。

任誰也不會想到,唐瑛在和女兒爭奪骨灰盒未果的情況下,怒火擊垮了理智,她竟用足全身力氣扔出了蕭靖軒的骨灰盒。

“他休想入葬唐家墓園,休想――”

唐瑛扯著嗓子,喊破了音,她和蕭靖軒夫妻一場,究竟是何等深仇大恨,才會這般不可饒恕?

沒有人關注唐瑛的憤怒,唐家人也好,圍觀人員也罷,他們關注的是被唐瑛扔出去的骨灰盒。

傅寒聲忘不了那天上午,蕭靖軒骨灰盒被唐瑛甩了出去,蕭瀟臉色倏地慘白如雪,她淒厲的叫了聲:“爸――”

她跑得那麼快,可仍是沒有接住蕭靖軒的骨灰盒。

那天,骨灰盒重重的磕在唐家族員墓碑上,盒蓋彈開,伴隨起霧的灰白色粉末,蕭靖軒的骨灰就那麼毫無徵兆的灑在了雨水和草叢裡。

隨著突發變故,緊繃的氣氛陡然一變,唐家墓園呈現出一陣駭人的沉默。

圍觀人員愣了,唐家成員愣了,就連始作俑者唐瑛也愣了。

她似是突然清醒過來,僵在原地,就那麼死死的盯著被雨水沖刷的骨灰,那目光不再讓人感到害怕,反倒是她在害怕些什麼。

蕭瀟那天跑得很快,可就在骨灰盒落地的一瞬間,她像是忽然間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氣,當著所有人的面狼狽跌倒。

她起身後,眸光渙散,但卻陰氣逼人。

說到底,畢竟是唐老爺子教出來的人,沒有把時間浪費在嚎啕大哭和憤怒咒罵上面,她拼盡全力保持一份清醒,擺正骨灰盒,雨水裡,草叢裡,她企圖用雙手去挽救蕭靖軒的骨灰。

墓園看熱鬧的人比較多,有人嘆氣,有人麻木,也有那麼一個人看不下去,欲出面時,被傅寒聲拉住了。

“媽,別人家事,管不得。”

這就是傅家母子,母親溫月華善良仁慈,兒子傅寒聲寡淡無情。

其實,傅寒聲勸解母親也在理,溫月華嘆了一口氣,從蕭瀟身上移開眸子:“走吧,該上山掃墓了。”

輕飄的話,反倒有些心事重重。

從傅家墓園下來,已是一個多小時之後了。

周曼文扶著溫月華在前面走著,經過唐家墓園,溫月華卻是看也不看一眼,只催周曼文走快一些,反倒是傅寒聲,下山時,行走緩慢,彼時唐家成員盡散,唐家墓園裡只見蕭瀟和黎世榮。

蕭瀟還在找骨灰殘渣,草坪墓有一處綠草都快被她拔光了,黎世榮抱著骨灰盒為她撐傘,隨她動作,或站著,或蹲著,老者不幫忙,因為蕭瀟不許。

周毅看到了,傅寒聲看到了,蕭瀟雙手很髒,上面有泥土,有草屑,有骨灰,還有磨出來的鮮血。

這些痛,她仿似不知。

那天,有少年匆匆趕來,彷彿一陣風掠過傅寒聲,匆匆一瞥,少年有一張很英俊的臉龐。

他是蕭暮雨,蕭靖軒的養子,同時也是蕭瀟毫無血緣關係的兄長。

雨幕裡,蕭瀟正跪在地上苦苦尋覓蕭靖軒的骨灰,肩上忽然一沉,透著經年溫暖,她沒回頭,但動作卻僵了。

蕭暮雨不說話,他把蕭瀟摟在懷裡,幾秒鐘後,蕭瀟孩子似的大聲哭泣,抬起髒汙不堪的雙手緊緊的抱著他,那麼緊,彷彿眼前少年,是她的窮途末路。

那是春末清明,生活無趣的億萬富翁目睹一對年輕人在墓園裡擁抱,那一刻他在想些什麼呢?

據周毅回憶,那天下山途中,傅寒聲似是說了兩個字。

他說:“真像。”

00年4月5日,這年傅寒聲7歲,再遇少女蕭瀟,彷彿只是匆匆過客,轉眼無痕。

那聲“真像”,傅寒聲說得模糊,周毅只當自己聽錯了,直到多年後,他偶然想到傅寒聲在荊山墓園說得話,方才恍然明白,那聲“真像”,其實指得是他自己和蕭瀟。

他看蕭瀟,彷彿在看少年傅寒聲。

後來,有記者採訪周毅,詢問傅寒聲初見蕭瀟,是否一見鍾情?

周毅答:“初見那年,傅先生16歲,傅太太只有6歲,怎麼可能發生愛情?”

記者再問:“荊山陵園短暫邂逅,傅先生可曾對傅太太動心?”

周毅冷笑:“愛情不是速食麵。試問,傅寒聲見過的女人還少嗎?千百種面孔,就有千百種性情,你覺得傅寒聲是那種很輕易就對人交付出好感的人嗎?”

說到這裡,周毅看著那名女記者,喟然長嘆,“偶像劇看多了,也不好。”

記者尷尬的笑了笑,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麼,傅先生是何時對傅太太心生好感的?”

“額……”

周毅沉默。他沉默,不是不願回答,而是不知,其實他從來都沒有看懂過傅寒聲,就連傅寒聲和蕭瀟登記結婚之前,他也沒看出傅寒聲對蕭瀟有任何一絲好感。

他只記得,004年唐氏險些遭遇外來資金惡意操盤,股市動盪,集團經營岌岌可危。

金融界發生這麼大的事,再加上傅寒聲一直覬覦唐氏,他不可能不聞不問,他讓周毅去查,周毅為難了:“傅先生,整個唐氏集團現在人人自危,都在追查內鬼是誰,據說唐瑛至今毫無頭緒,我們這邊就算想查,怕也是毫無頭緒。”

聞言,傅寒聲好一陣沉默,他背著手,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後來他突然轉身,直勾勾的盯著周毅,周毅被他看得心口發慌,傅寒聲這時候沒有根由的來了這麼一句話:“有沒有可能跟唐家大女兒有關……”

周毅愣了,可能嗎?

那天,傅寒聲突然開口,又突然止口不語,他想事情的時候,眸光會讓人覺得很遙遠。周毅清楚的記得,傅寒聲靠著辦公桌,後來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拋給周毅,緊接著又抽出一支煙給自己點上。

傅寒聲抽菸比周毅快,一支煙抽完,周毅才抽了一半不到。

捻滅菸頭,傅寒聲終於開口,語氣格外堅定,“我賭,是她。”

周毅一直都想不通,傅寒聲和蕭瀟毫無交集,他怎麼會篤定那個人就是蕭瀟,但事實證明,周毅從蕭瀟入手,果然追查到了內幕。

還記得,用罷晚餐,傅寒聲收拾餐盤,離開時對蕭瀟說:“如果夜間有事,要麼找周姨,要麼來找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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