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上了趙老大的車,此時雪積雖然甚厚,但因為剛落不久,尚未結冰,所以並不很滑,但車行也是十分小心緩慢。

車子行了十幾分鍾,轉過幾道街,在一個大的廣場邊上停了下來,沙沙見廣場邊上一塊石頭牌子上,用硃筆大書著“英雄廣場”四個草書。

廣場上已經站著五十多個年青人,都穿著武警服飾,雄糾糾氣昂昂的列著隊呢。有武警在這裡訓練嗎?下雪天還這麼努力,不錯啊。沙沙暗想。但卻見趙老大帶著眾人向前走去,走到那些“武警”隊伍前,他站定了,大聲道:“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好,出發。”

趙老大說著,便轉身向右走去,眾人以及那一列列“武警”都跟在他後面,沙沙吃了一驚,這趙老大到底是什麼來頭?怎麼能指揮得動武警呢?他不是只是一個街頭流氓地痞嗎?後來雖然被政府“招安”,當了城管隊不知什麼支隊的一個小分隊長,其實也就是跟著別人屁股後面吆喝的角色,武警那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指揮的,就算縣級市的領導,也未必有這能耐吧?弄得沙沙跟在趙老大旁邊,都不禁有些緊張起來,這是去幹嘛呢?

“兄弟,跟著哥哥去辦點事,一會就回來,咱們再找地方好好喝一杯。”

趙老大似乎看出了沙沙的疑惑,回頭對他說。

其時正當上午十點半,大家踩著雪前行,這麼多人的步子,踏得雪咯吱咯吱的響聲特別清亮,眾人過後,雪地由白變黑,留下一片狼藉。

沙沙打量這些“武警”,卻發現他們其實都還很年輕,比自己大不了兩三歲,不過也正常,當兵的年齡本來就以二十歲左右為最佳。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個年齡是最有氣勢最英雄無畏的時候。

而趙老大此時走在最前面,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水獺皮圓帽,身穿軍綠色呢子大衣,腳蹬高桶黑色皮靴,雙手靠在身後,似乎他不是一個流氓,而是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威風凜凜。

不久之後,眾人來到了一座房子前,這是一幢兩層高的平房,鋼筋水泥結構,屋子正面貼著米黃色瓷磚,其餘三面則是磚紅色的米石裝飾,每層都有走廊,白色圓柱欄杆,屋前有一小塊菜地,上面種著白菜和蘿蔔。

整幢房子並不豪華,甚至透著土氣。

雖然天空依然飄著雪,但房子周圍卻已經非常熱鬧了,到處都是人,一臺推土機轟鳴著,像是站在原地與武松對峙咆哮的老虎。

“張主任,什麼情況?”趙老大走向前去,與一個披著黑呢大衣,身材高大,理著平頭的男子握了握手,問。

這人是拆遷辦主任,他見了趙老大,興奮的道:“這些頑固份子,在村中叫了很多人來,把房子團團圍住,試圖用人牆戰術來阻擋時代的滾滾洪流,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我人手少,竟拿他們沒辦法,趙隊長,你來了,我就不怕了。全靠你了,兄弟。”說著,握著趙老大的手使勁晃了幾晃。

“沒問題,張主任,你就看我的吧。”趙老大揮手向後一指:“看,我給你帶來的大部隊。”

“趙隊長,有你的,從五四以來,中國的學生就是革命的先鋒,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你文化不高,卻能想到用學生兵,真是奇才呀。可惜呀你生在現代,那就叫生不逢時,若是生在亂世,那絕對是衝鋒陷陣,獨霸一方的英雄人物。”

趙老大被他說得心花怒放,得意非凡,笑道:“張主任這話過獎了。我就是一個粗人,只知道跟著政府幹革命,其他的可不敢自誇了。”

“不是誇,不是誇。”

兩人哈哈大笑著走上前去,沙沙在後面聽得莫名其妙,什麼學生兵?什麼奇才?真是莫名其妙。一個流氓,給他一點權力,就找不著北了,還真以為自己是將軍呢。

“叫推土機上啊,這機器啊,比老虎還厲害,一旦開動,所向披靡,誰人能擋?”趙老大說。

“不行啊,裡面有人,全是老弱婦孺。他們倒也有策略,男人擋在外面,老人女子和小孩守在裡面,我們縱然突破了男人的防線,也不敢推屋呀,若屋子一倒,全部塌死,那影響就太大了,我擔不起這個責任呀。”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張主任大聲說著,還搓著手,一副無奈的樣子。

“這些人啊,其實怕死得很,做那樣子就是嚇唬你的。你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推倒再說,我就不信他們不拼命的跑出來。”趙老大說。

“唉,傷不起呀。如今的刁民是越來越多,有些人還真是不知死活,人都是賤體,你對他越好,他越蹬鼻子上臉,有句話怎麼說的來?對了,叫給你點陽光,你就燦爛,給你點月光,你就浪漫,給你點洪水,你就氾濫,給你個窩,你就蹲著下蛋。政府對他們太過仁慈了,他們就恃寵而驕,想想古代的時候,皇帝要什麼,可有老百姓敢反抗的?皇上就是要你的人頭,你也得乖乖的自己奉上。看如今,政府好心好意跟你說,還給補償,要錢給錢,要糧給糧,這是多麼大的天恩浩蕩,得,他們倒嫌少了,橫攔豎擋不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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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說,給什麼補償?要誰的地就是誰的,不是一切土地屬國家嗎?房子是你的,可這地是國家的呀,有本事你的房子別建在國家的地上,我不拆你的,可你搬走呀。搬不走?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你的房子要強放在國家的土地上,哪有這道理?又不是強盜,可以如此橫蠻!對不起,那只有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凡有阻擋天兵者,全部給我抓起來。我就不信有治不了的刁民,讓我來治治看,看誰還敢橫!”

張主任點頭,“說得有道理。我是落伍了,沒有老弟的氣概。今天就看你的了!我跟著你,做一個馬後卒。你是大將之才,我最多也就是一個大頭兵而已,拜託了。”

趙老大高興得忘記了謙虛,點點頭,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一個大喇叭,對著喇叭開始喊話:“裡面的人聽著,裡面的人聽著。政府拆遷,是為了統一規劃,統一建設,發展一個地方,發展我們自己。地方發展了,大家跟著得利,不要眼光短淺,要看得長遠一些。總之一句話,政府講道理,希望你們也講道理,既然你們不肯講道理,那就別怪政府也不講道理。今天我已經帶了兵來。從古至今,兵出不空回。或兵不血刃,或血流成河,就看你們的選擇。我數一二三,請你們趕快出來,不要妨礙施工,否則一聲令下,玉石俱焚,莫謂言之不預也。”

沙沙聽他說話,一套一套的,尤其最後一句,竟然掉起了書袋,文言文都出來了,也不知道他是哪裡學的。若是平時,他一定會笑出來,但此時此境,他心中卻只有一股悲涼之意洶湧起來。

那些圍著房子的百姓嘴中鬧鬧轟轟的咒罵著,也是不服輸。

“什麼狗屁政府,官商勾結,只是要錢,哪顧百姓!”

“我們一幢這麼大的房子,花了四五十萬元,你們只補我們十萬元,黑心不黑心?”

“如今房子那麼貴,三四千一個平方,十萬元連半套房子都買不到,我們兩大家子,十多口人,你拆了我們的房,叫我們住哪裡去?”

“一。”趙老大對著大喇叭喊。

“當官不給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你們只管自己住高樓大廈,卻不顧老百姓露宿街頭。今天下著雪,你們卻來拆我們的房子,是想把我們凍死嗎?與其凍死,不如砸死,你們有本事就拆吧。砸死了,我們也不出去。”

“二。”趙老大對著大喇叭喊。

“你們別威脅我們,武警怎麼樣?人民解放軍,那是人民的子弟兵,難道還會殺人民嗎?”

“喊話的人不是趙老大嗎?他一個大流氓,什麼時候帶兵了?”

“這種流氓,心狠手辣,不會真把我們砸死吧?”

“三。”趙老大繼續喊,“最後的機會,現在出來還來得及,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

有些人遲疑著想走,有些人卻依然堅守。

“上!”趙老大揮了揮手,命令道。

那些學生裝扮成的武警,在趙老大喊喇叭的時候,就無比興奮起來,個個摩拳擦掌,好像他們真變成了武警似的,有了一種睥睨一切的威勢。這時巴不得一聲,衝上去對著老百姓就拳打腳踢。那邊雖然也有一二十個人,但一來人少,二來,見了他們的警服心中已經怯了,所謂好民不與官鬥,所以哪裡是他們對手,只被打得鬼哭狼嚎,跑的跑,傷的傷,有個別強悍的,便抓了,銬上手銬,塞到吉普車中去了。

坐在屋子裡的老弱婦孺哪曾見過這種陣勢,都嚇得哭了起來。學生們衝上去,兩個拉著一個,直摔出屋去,有時還不解恨,摔出去的同時,兩隻腳同時在人屁股上一踩,人便嘴啃泥的倒在了雪中,不一會兒,屋中的人全部被摔了出去,有個別拉著桌子板凳死不肯放手的,便用腳踩,用棍子砸,直接打放了手,再拉出去。

這裡人一出來,那邊兩臺推土機已經轟鳴著衝了上去,只幾分鐘,一幢兩層高的樓房便轟然倒塌了,那倒塌的聲音響徹雲霄,在下雪的天氣裡,直傳遍整座城市。

沙沙直看得怒火中燒,恨不能衝上前去,把這些人全部打一頓。可是他卻不得不忍住了,自己雖然身有武功,可在這麼多人面前卻算什麼?這些年輕的學生,此時狂熱得就像一群幽靈,讓他想起曾在電影中看到過的,文革時代的紅衛兵們。似乎那些紅衛兵的幽靈又復活了,此時開始在自己面前橫行。他們一陣風一般,年少而輕狂,他們像一道洪流,誰如果阻擋,只能被撞得粉碎。

可是,你還是俠客嗎?面對不平,無論對方是強權還是大敵,真正的俠客不是就應該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嗎?丈夫夫有所不為,雖萬千人吾往矣。而你卻只能站在一旁,默默的看著,算什麼俠客呢?唉,看來自己以前真是太天真了,以為只要有了武功,便可以行俠仗義,為民請命,卻原來什麼也改變不了。

雪越下越大,此時風的怒吼聲,推土機的轟鳴聲,百姓的哭喊聲,學生們的叫罵聲匯成一片,像一道急流,衝進了沙沙的心裡,衝得他的心七零八碎,一片冰涼。

也許,這是一個沒有俠的時代,也是俠客無所用的時代,你真是個大傻瓜。沙沙心中憤怒失落痛苦各種感覺交織在一起,轉身便離去了。他不想再面對趙老大,怕自己忍不住,會向他出手。他更為自己跟隨著他而來,而感覺到恥辱,好像生怕被人發現似的,而選擇悄悄溜走。

為什麼會有學生兵的出現呢?這讓他大惑不解。在學過的歷史書中,學生們是狂熱的,但這狂熱是為了愛國,為了民主自由,所以他們可以走上街頭吶喊,拋頭顱灑熱血而在所不惜,從五四以降,中國的進步與學生運動便不可分離。直到臭名昭著的紅衛兵,讓世界變得更加狂亂。但這些學生,竟參與政府的蠻力拆遷,是為了錢還是為了利?還是只為了發洩心頭的狂亂?

用學生兵是誰的主意?是趙老大嗎?沙沙不相信他有這麼大的能量。不說別的,那幾十套武警服,就不是趙老大這種混混級別的人所能弄到手的。他只是一條鑽山狗,幫人衝鋒陷陣罷了。

而老師們在哪裡?今天並不是假日,學生們不用上課嗎?老師們不管嗎?他們是偷偷的逃課,為了錢。還是,無論是老師或者學生,都把這當成一個光榮的任務?

沙沙忽然想起自己在學校裡的時候,偶爾有老師買了藕煤來,就會到班上去叫幾個學生幫他去搬煤。當別人呆在教室裡自習的時候,那些被老師點將的學生,就會像古代名將沙場點兵被點中的人一般,感到無比榮耀,興致勃勃的去幫老師幹活了。雖然煤會讓手變得灰黑,爬樓梯會累得氣喘吁吁,但一種優越感讓他們不覺得髒,不覺得累,比之在家裡幹活的時候,竟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熱情。

還不只是幹活,有一次,一個老師甚至叫了班上的男生去幫他打架。他的媽媽據說曾經陷入一個非法集資案,曾被判刑坐了幾年牢。那些被騙集資的人,大多沒有辦法,只能自認倒黴,有幾個卻不依不饒,至今常常去找他媽媽,要賠還他們集資的錢。他媽媽已經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了代價,坐過牢了,何況她也只是別人手下的一個卒子,自己還落得血本無歸呢,拿什麼錢來賠償?

老師覺得這些來吵鬧的人太過份了,不勝其擾,所以有一次惱恨起來,把班上的男生都叫去了,直接就把在他家中吵鬧的幾個人轟了出來。那次沙沙也去了,他雖然跟在後面並沒有親自動手,但當時大家興奮的勁頭,狂熱的叫嚷,甚至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這些都如在目前,如此清晰。

這些學生兵的出現,是偶然的嗎?

沙沙的眼前忽然出現了小說《三體》中,描寫紅衛兵戰鬥的那個畫面:

大樓頂上出現了一個嬌小的身影,那個美麗的女孩子揮動著一面“四.二八”的大旗,她的出現立刻招來了一陣雜亂的槍聲,射擊的武器五花八門,有陳舊的美式卡賓槍、捷克式機槍和三八大蓋,也有嶄新的制式步槍和衝鋒槍……她揮舞著戰旗,揮動著自己燃燒的青春,敵人將在這火焰中化為灰燼,理想世界明天就會在她那沸騰的熱血中誕生……她陶醉在這鮮紅燦爛的夢幻中,直到被一顆步槍子彈洞穿了胸膛,十五歲少女的胸膛是那麼柔嫩,那顆子彈穿過後基本上沒有減速,在她身後的空中發出一聲啾鳴。年輕的紅衛兵同她的旗幟一起從樓頂落下,她那輕盈的身體落得甚至比旗幟還慢,彷彿小鳥眷戀著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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