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點鍾,沙沙在飯店裡打了一個盒飯,提著趕回辦公室值班,上樓梯的時候,聞到一股濃重的農藥味,到了四樓,只見一個老人坐在院長辦公室前,手中拿著一瓶農藥,仰頭欲喝的樣子,口中嚷嚷而罵,眼中淌出渾濁的淚水。

又有醫療糾紛了,沙沙想。來醫院時日不多,但醫療糾紛卻已經碰到了幾起,三天兩日有人來鬧鬧嚷嚷的,弄到動手的也有兩次了。往常一有醫療糾紛,領導們便都不會再下班,守在辦公室應付,但今天樓道裡卻很冷清,領導們都回去了。

沙沙一個人,見這種場面,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才好,領導們不在,他既然值班,就不得不管,若出了人命,即使不說都是他的責任,他又豈能看著別人可憐的樣子而不管不問呢?忙走過去問:“老人家,你有什麼問題嗎?”

那老人又黑又瘦,頭髮鬍子都白了,下巴尖尖,他見到沙沙,如見救星,張開嘴說話,顫抖的鬍子尖上掛著水滴,也不知是口水還是淚水,“領導,你是領導嗎?你們不能這樣,為人要講良心,你們有責任,怎麼能不承擔呢?”

“到底是什麼事啊?”

“如果不承擔,我也走途無路了,唯有死在這裡,農藥我已經帶來了,我的要求不高,賠我五萬塊錢,讓我有錢繼續治療就行,不然我只有喝藥了。”說著,擰開了農藥的瓶蓋,一股濃郁的氣味撲鼻,沙沙忙一把搶了過來,那老人哇哇大哭,撲上來要搶回去,說:“你不答應賠錢,還能阻止我死嗎?搶我農藥有什麼用?沒了農藥我還有刀子,或者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照樣摔得死。”

“你到底是什麼事嘛,你得跟我說呀。”

“你到底答不答應賠錢?答不答應?”

沙沙見他不可理喻,也不禁有些焦躁起來,卻又不敢離去,怕老人真的跳了樓。他說:“我不是領導呀,怎麼答應你?我答應也沒有用。”

“你們就是這樣,推來推去,我來過十次了,院長的面都沒見著,這裡明明寫著院長室,可進進出出的人都說不是院長,難道院長見鬼去了嗎?到底誰是院長?你們打太極拳,終究是不行的,你們有責任,就要負責。”

沙沙打值班領導的電話,值班領導說:“不要理他,那就是一個瘋子。每次來就尋死覓活的,到現在還沒舍得死呢。他若真死了,倒清靜了,免得總是來鬧。”說完便結束通話了電話。

沙沙想不到他會如此冷漠,倒惱怒起來,但卻又不能怎麼樣,難道去打他一頓?或者找到院長逼他解決?這畢竟是法制社會,雖然老百姓想找到法律的支援比登天還難,但你若真像武俠小說裡那樣行俠仗義,用刀子逼迫貪官汙吏幫老百姓解決問題,法律就會找到你頭上來。

“老人家,是什麼問題,你跟領導說了嗎?”

“說了呀,說了呀,沒人管我呀。”

“是什麼問題呢?”

“說了呀,說了呀,就是沒人理我。”

他的鄉音本來沙沙就聽不太懂,加上他又纏七雜八,沙沙乾脆不再問。

“你吃飯了嗎?要不你先吃飯吧。”沙沙把自己放在一旁的盒飯遞到他手裡。那飯已經有些冷了,“你先吃飯,再怎麼說,也不能糟踐自己身體。”

老人似乎確實餓了,竟不再哭訴,接過飯盒,抬起顫抖的手,拿著筷子,吃了起來。

沙沙見他不吵,心中大是安慰,又叫他去值班室坐著,那裡暖和一些,老人也聽從了,自己再打電話,叫飯店另送了一份飯來。

老人吃了飯,坐在凳子上,對沙沙說,他來醫院這麼多次,從來沒有人對他這麼好過。別人根本不理他,對他視如不見。他老伴死得早,只有一個兒子,自己獨自一人拉扯大,好不容易娶妻生子,日子漸漸好起來,誰知一場車禍,奪去了一切,他的兒子媳婦都死了,司機逃逸,至今沒有抓獲。

兒子媳婦白死了,他七十多歲的人了,還要幹農活,養活孫子,前段時間孫子臉上長了一顆瘤子,來醫院做手術,現在瘤子是切除了,可孫子的半邊臉卻無法動彈,肌肉幾乎壞死,眼看孫子的臉就毀了,只得帶了孫子去省醫院治療,省裡面的醫生說,這是手術後遺症,是因為割瘤子的手術出了問題才造成的。

要治好,得要五六萬塊錢,可自己這麼大年紀了,平時養活一老一少,供孫子唸書已經不易,如今哪裡去拿五六萬塊錢出來?不得已,只得來找有責任的這家醫院,若非他們手術中出了問題,自己孫子早活蹦亂跳的去上學了,哪裡還要受這份罪?受罪就不說了,自己是老實人,並不是無理取鬧,也不要求賠償什麼的,只希望能幫忙負擔省醫院治療中要花費的錢。事情是他們造成的,他們本來就應該負擔,這要求並不過份吧,可醫院卻不承認是他們的責任,還說上級醫院亂說,推卸責任。他們不肯出錢,別說五六萬,五六千也沒有,說是不是醫院的責任,一分錢都沒有。

自己求他們,連院長的影子都沒見著,不知求誰,無論找誰,都說做不了主,就把他當作一個爛皮球一般,踢來又踢去,自己帶著農藥來,也是走投無路,希望引起他們的同情,但他們一點都不害怕,自己只在走廊裡灑下了一些,卻終究沒有喝下去,不是他捨不得死,而是他死了,可憐的孫子怎麼辦呢?誰養活他?誰給他治病?但籌不到醫藥費,孫子的臉就毀了,他又真想不如死了算了。他恨自己的無能啊,兒子媳婦死了,孫子難道也要毀了嗎?臉毀了,長大了哪個女子還願意嫁給他?這一脈可就斷了啊。

沙沙聽了心中悽悽然,想幫老人家,卻又不知道怎麼幫,如果自己去找院長說,當然會被拒絕,他知道自己在別人眼中,就是一個小屁孩而已,弄不好別人會笑話自己,把你當成瘋子呢。怎麼辦呢?他想出辦法來,只能在下午上班的時候,偷偷的告訴老人,哪一個是院長,叫他去纏就是了。

不久,仇院長夾著一個公文包,慢慢踱進辦公室去,老人受沙沙指點,忙顫顫威威的跟了上去,他不等仇院長反身關門,一把就跪了下去。

仇院長眼看門關不上,又不能把老人夾在那裡,真是氣急敗壞,怒道:“你幹什麼?這裡是醫院,工作重地,要討飯到別的地方去。”

老人說:“我不是來討飯的,是來討錢的。”

仇院長搖了搖頭,說:“真拿你沒辦法,討錢討到辦公室來了。”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十塊錢,丟在地上,“拿去吧,下次別來了。”

老人被氣得差點哭出來,叫道:“院長,我不是叫化子!”

“你不是說你是討錢的嗎?”

“你別裝蒜了,你應該認識我。我孫子在你們醫院手術,出了問題,現在治療要錢,你不能丟下不管。不然……不然,我就從這四樓跳下去!”

“你弄錯了,我不是院長,我以為你是叫化子,那我給你十塊百塊都沒關係,既然是這個問題,那你找院長去,我可幫不了你。”

“你騙不了我,這裡明明寫著院長辦公室,欺負我不認識字嗎?”

“我也是來找院長辦事的。”

“別騙我,我知道你是院長。”

“你肯定弄錯了,我真的是來找院長辦事的。老實跟你說吧,我也是找院長討錢的,看到那幢新樓了嗎?那就是我建的,我是建房老闆,但醫院還欠我五十萬基建款沒付,討了兩年了,一拖再拖,我今天就是要見院長,問他到底付還是不付!實在惱起我來了,我就鎖門。”

老人聽他說得這麼有板有眼,倒疑惑起來,說:“你真的不是院長?怎麼別人告訴我說你是院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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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告訴你的?你叫他來當面指認!開什麼國際玩笑,我怎麼會是院長呢?我像院長嗎?我若是院長,怎麼會是這樣子?”仇院長氣憤的說。

老人睜著迷糊的眼睛,不明白院長應該是什麼樣子。他抬頭四望,似乎想向別人求助,旁邊圍著幾個看熱鬧的人,見狀都說:“老人家,你確實認錯人了。他不是院長呢。”

這時,一個夾著公文包,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從樓梯裡走過,欲上五樓去,仇院長指著他的背影道:“那不是院長嗎?院長,院長,等等。”說著作勢要追,老人聽說,從地上爬起來,就朝那西裝男子奔了過去,此時腳步雖然還看得出蹣跚的樣子,速度卻是飛快,仇院長見他上當,從後面關上辦公室的門,三步並作兩步,就走下樓去了,連電梯都沒有等。

老人追上那中年男子,一把抱住他的腿,叫道:“院長,我終於找到你了,你要給我解決問題呀,我老頭子會感謝你的恩德,給你燒香拜佛,祝你當局長,市長呢。”

那男子吃了一驚,頓時莫名其妙,說道:“哪裡來的瘋老頭,纏住我幹什麼?我哪裡是什麼院長?”

“你別抵賴,這次你逃不了了,你不給我賠錢,我就跟著你,死都不會放!”老頭順勢坐在地上,抱著男子腿的雙手絞纏著,緊緊不松。那枯瘦的手上青筋暴突,似乎隨時會暴裂一般。

“放開,你瘋了嗎?我只是來找黃院長開副中藥的,誰說我是院長了?”

“你抵賴不了的,有人告訴我的!”

“你到底鬆不鬆手!”男子見他不可理喻,惱怒的喝道。

“不松,死都不松!”

“那你去死吧。”男子抬腿就踢,狠狠的一腳把老頭踹翻在地,老頭雖然坐倒,手卻依然不松,男子還欲再踹,忽然,一個少年從後面衝上來,給他背上就是一拳,喝道:“你對著一個老人發什麼威?還是人嗎?”

男子踹一個老人,心中畢竟有愧,被人喝罵,分辯道:“這老頭是個瘋子,莫名其妙說我是什麼院長,纏住我不肯放。”

“那你也不能踢人啊,你想踢死他嗎?大家都有老父老母,良心何安?”

男子被他罵得惱羞成怒,說道:“你是誰呀?”

“你別管我是誰。你打老人就是畜牲不如。”

男子氣極反笑,說道:“我今天出門是不是沒選日子呀?怎麼碰上這兩個人,一老一少,都瘋子一樣的。”

少年正是沙沙,他告訴老人誰是院長後,回值班室去補寫昨天的值班記錄,沒有看到仇院長騙老人的事情,後來聽到外面吵鬧,一出來卻見了男子踹老人的一幕,真是義憤填膺。他這時對老人道:“他確實不是院長,剛剛我不是告訴你那個是院長嗎?你怎麼還是找錯人了呀!”

“我不信,別人都說那人不是院長,這個才是院長,你騙我的,你就是騙子,你們都騙我老頭,都不是好人!”老人惱怒的說,激動得連嗓子都啞了。

“我沒騙你,他真不是院長,你要相信我。”沙沙耐心的說。

男子也忙說:“我真的不是,沒騙你呢。”

“反正我不信,你別想跑!”老頭此時就像真的已經失去了理智一般,只是緊緊的抱住男子的腿,連臉都貼了上去。

大家都上去看這場鬧劇,也有很多人表示對老頭的同情,沙沙聽同事們的口氣,他孫子的病,醫院是真有責任的,只因為老頭家中沒勢力,鬧不起來,所以醫院不願承擔賠償。現在到處都這樣,不管有沒有責任,大鬧大賠,小鬧小賠,鬧不起不賠,都成了規矩了,至於責任劃分,倒不重要了。

沙沙聽了,真是無比惱怒,對老頭說道:“你放了他吧,你放心,我幫你找院長。”眾人都勸他別管閒事,說:“領導們的事情,你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怎麼能摻和呢?”沙沙不管,好勸歹勸,勸得老頭松了手,又把他攙入值班室坐著,不一會兒,便已經又到了下班時間,大家紛紛走了,沙沙打電話給老人叫了一份盒飯,老人已經累了,此時只是坐著發呆,目光呆滯,嘴唇蒼白,就像失了魂魄一般。

下午的時候,仇院長一直沒來上班,沙沙在值班室陪老人坐著,院領導會經常到值班室看一看,看到老人,都知道他是誰,趕緊走開了,就像看到蛇蠍一般。王主任給沙沙打電話:“你怎麼把老人留在值班室呀?快叫他走。”

“他在這裡礙著誰的事了嗎?”沙沙惱怒起來,頂撞說。

“那是值班室,醫院重地,閒雜人等一切免進,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去的。”王主任嚴厲的說。

“他是來找仇院長辦事的,不是閒雜人。”

“你明知道他是來鬧事的,仇院長怎麼會接待他?躲避還唯恐不及,你倒好,招待到值班室去了,不是胡鬧嗎?”

“他是來找仇院長解決問題的,怎麼變成鬧事了?”

“他拿著農藥來,要死要活的,還不是鬧事嗎?”

“那也是被逼無奈。”

“你還是醫院的職工嗎?到底為誰說話?想不想幹了?”

“誰有理我就幫誰說話,這與我是不是醫院職工無關,想不想幹都是這理。”

“你小子,就犯犟吧!”

沙沙懶得理他,直接結束通話電話,氣得呼呼喘粗氣。若是當面,就恨不得打他兩巴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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