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鐘，到了下班時間，四五六樓行政後勤的工作人員，都已經下班回家了，沙沙對老人說：“老人家，要不你先回家吧，我碰到院長幫你說一說。”
老人目光呆滯，坐在電視機前的一把靠背單椅上，手耷拉著，對沙沙的話充耳不聞，一連說了幾句，老人才說：“我不回去，也不知道回哪裡去，拿不到錢，孫子的臉無法矯正，以後長大了怎麼討老婆？我也沒臉去見他。”
沙沙不知怎麼規勸，只得任他。晚餐的時候，打了兩個盒飯，自己吃了一份，另一份給老人，老人也只吃了幾口，便不再吃。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仇院長來到辦公室，沙沙馬上跟了進去，仇院長問道：“有什麼事嗎？”態度倒是挺和藹可親。
沙沙開門見山的說了老人的事，“不管醫院有沒有責任，就算出於人道主義，出些錢也是可以的，這麼大的醫院，幾萬塊錢，應該不算什麼吧？”沙沙說。
“其實錢是小事，咱們這麼大的醫院，幾萬塊錢的確算什麼？但我們不能服輸，不是醫院的責任，怎麼能承擔？不能助長這股歪風邪氣，否則誰都來找醫院要錢，都提著農藥來鬧事，那還得了？你說是不是？”仇院長說，語氣雖然氣憤，但臉上卻是和藹可親的。
沙沙疑惑的問：“聽別人說，老人家的孫子是在咱們醫院手術的，只是一個小手術，造成這樣的狀況，醫生是有責任的。”
“誰說的？誰說醫院有責任？怎麼能說醫院就有責任呢？這是非常不負責任的說法。是造謠！”仇院長語氣加重了，看著沙沙，好像造謠的人就是他似的。
沙沙聽過幾個同事談論，說醫院是有責任的，說那老人真可憐。但他畢竟是聽別人說的，具體情況，他既不是當事人，又不懂醫，被仇院長這樣看著，倒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仇院長沉吟了一下，說道：“這樣吧，醫院出三萬塊錢，就算是捐助的。怎麼樣？同樣是出錢，以什麼名義出很關鍵，捐助的話，是醫院同情他，做好事，賠償的話就不同了，那樣既會壞了醫院的名聲，又會滋長這種動不動鬧事的惡風氣。”
沙沙本來以為，仇院長既然那樣說，不會答應出錢了，沒想到又答應出錢，倒出乎意料之外，雖然離老人要求的五萬塊還有距離，畢竟比沒有好，一時倒無比感激起來，他連連點頭，說感謝仇院長，倒好像老人是他什麼親人似的。
“你感謝我幹什麼？你也不認識他。年輕人，有同情心，懂得關心別人疾苦，不錯。”仇院長親切的拍了拍他肩膀，“不過年輕人也要學習，不要總去管別人的事情。你不要怪我說你，這樣是有利於你成長的。”說著，意味深長的看著他。
沙沙不知他這話似有所指，天真的回望著他，仇院長久經官場的臉皮竟被他天真的回望給打敗了，嘆了一口氣，說：“好好幹吧，你年輕，以後前途無量。”
沙沙想，自己不過臨時在這裡打打工，真稱不上什麼前途無量，不過也不反駁，轉身欲走，忽然，又回過頭來，說：“仇院長，我聽老人家說，他孫子動手術需要五萬塊，你現在給他三萬塊，他也還差兩萬呀。”
“那我就沒辦法了。”仇院長冷漠的說，口氣裡明顯的不悅。
沙沙毫無所覺，說道：“要不就給他五萬唄，咱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這麼大的醫院，也不在乎這兩萬了。”
“你倒說得輕巧，不是錢的問題，如果動不動就給五萬，那以後別人有困難，又向我要，我怎麼辦？醫院的錢，並不是我仇院長自己腰包裡的錢，這是公款，是國家的錢，單位的錢，是醫院全體幹部職工的錢，我雖然是院長，也不能隨隨便便的就開支，就給別人對不對？世界上困難的人多了，有需要的人多了，我能都給嗎？”
“可那天那個老鼠，我們醫院不是出了十二萬嗎？我聽說，那件事情醫院一點責任都沒有。”沙沙不依不饒的問。他還聽人說，醫院天天有飯局，有時一餐就吃喝上萬塊，難道那個就可以隨便開支嗎？不過他想那是聽職工發牢騷的話，如果不是真的，自己說出來，得罪了他，別那三萬也不肯出了，可就對不起老人了。
仇院長聽了他的話，猛的站了起來，差點暴走，他似乎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沒發火，重又坐下，嘆了口氣，說道：“你真是個孩子，什麼也不懂，跟你說不清，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上班，好好值班，別出問題就成了，別的事你還是少管吧。”
沙沙不知說什麼，但沒幫老人完成任務，心中非常難受，便站在那裡不挪步，頭低著，看著自己的腳尖。忽然，他想起一個辦法，高興的說：“這樣行不行？我們發動捐款，咱們醫院這麼多人，而且工資都不低的，你一百我一百，兩萬塊錢一下子就捐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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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啊，明天你發動一下。我帶頭捐就是。”仇院長說，臉上充滿了嘲弄。
沙沙倒興奮起來，趕緊辭別仇院長，到值班室，把訊息告訴老人，老人找了這麼多天，連院長的面都見不到――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孫子呆在醫院等著手術費，心中急得死的心都有，想不到這孩子竟這麼輕易就幫他解決了，頓時激動得趴在地下，就要給沙沙下跪磕頭，嚇得沙沙忙一把攙住了他，把他重新扶起坐在凳子上。老人千恩萬謝：“你小小年紀，心腸便這麼好，將來菩薩一定會保佑你，當很大很大的官，省長市長，為老百姓解決問題。”
第二天，財務果然給老人開了一張三萬元的支票，沙沙要發動大家捐款，卻不知道怎麼發動法，他先找到仇院長，仇院長二話不說，拿出四百塊錢給他，沙沙認真的登上名字，然後去找別人，並說院長已經捐了，書記聽說，也拿了四百，幾位副院長拿了兩百，王主任拿了一百，其他有幾個科主任拿了一百，幾個辦事員拿了五十，便再無人捐，他去各科室找那些醫生護士捐款，那些醫生護士並不認識他，就像在看騙子一般，奇怪的看著他，卻無一人拿出一分錢來。
沙沙一股興頭，頓時像一堆火被潑了一瓢冷水一般，瞬間熄滅了，他問王主任，怎麼大家就沒有一點愛心，硬不肯捐錢呢？
“天天有苦難的人，尤其在醫院裡，對苦難見得太多了，如果都這樣同情心氾濫，大家都不用活了，那點工資都捐了還不夠。”
“可這次情況特殊呀。”
“這次情況有什麼特殊的？比這特殊的時候多著呢。”
“要不你幫我寫一張告示吧，你字寫得好。”
“這個我不能寫，我寫的，除非是醫院的決定。”
“這是醫院的決定啊，仇院長同意了的，你看，他已經帶頭捐了。”
“我寫的告示，那是代表醫院做出決定，下了檔案的，否則我不能隨便寫的。”
沙沙沒有辦法，於是自己去商店買了一張白紙和一支毛筆，自己動手寫了一張告示，他沒用過毛筆，那字寫得七歪八扭，時粗時細，墨水淋漓，滴得到處都是，連手上臉上也都黑黑的，內容怎麼措詞也是大傷腦筋，弄了一上午，終於寫好了幾張，又買漿糊自己到處貼了，然後他便坐等別人送上捐款來，可左等右等，一個人也不見來。
沙沙感覺萬分沮喪，無奈中只得去找仇院長，“都沒人肯捐啊。”
“沒人捐？那我也沒辦法了。”仇院長攤了攤手，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既然是捐款，自然是採取自願的，我就算是院長，總也不能命令別人捐吧？”
沙沙想想也是，自己發動不了別人捐款，只說明自己無能，寫的告示內容粗陋，不能感動人，找院長有什麼用？真不知自己怎麼想的。
“仇院長，能不能醫院裡先借我兩萬塊呢？以後從我工資裡扣。”沙沙想，既然要幫助人，與其求人，不如求自己，心想，如果先從醫院裡支兩萬塊給老人，那麼就至少要在醫院幹上兩年了，兩年就兩年吧，沒有辦法，實在到時想走，就只有叫媽媽寄錢來了。
“那怎麼行？”仇院長忙說，口氣之堅決，似乎是在他口袋裡搶錢似的，這倒出乎沙沙的意料，他本以為，他預支工資，院長肯定會一口答應，這畢竟是對誰都沒有損害的事。
“沒什麼不行的啊，我是真心想幫他們，你就算是幫我吧。”
仇院長連連搖頭，“不行，不行！”他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叫王主任下個檔案吧，發動職工捐款，你呀，太過善良，支兩萬塊，你以為是小數目嗎？以你的工資，得幹兩年，還要不吃不喝的。”
要支兩萬給老人，沙沙當然也有些捨不得，倒不是錢的事，關鍵是，那樣一來，自己就被束縛住了，還說什麼闖蕩江湖，行俠仗義？仇院長既然願意出面募捐，那真是求之不得了。
當天下午，王主任就打出一份關於捐款的檔案來，然後又造了一份捐款名冊，院長書記四百，副院長工會主。席紀委書記等院領導各兩百，科主任一百，普通職工五十，臨時工三十，勤雜工二十，加起來已經兩萬有餘，然後直接把檔案和名冊丟到財會室，開了一張支票出來。
“怎麼是開支票呢？”沙沙有些不懂。
“一個個的收多累，先從醫院財務上開出來，到時再從工資上扣就是。”
“那他們若是不願意怎麼辦呢？”
“不願意也要扣。”
“可捐款是採取自願的呀。”
“自願有人捐嗎？若有人捐，你不是早捐滿了嗎？又何必還要我出面？”王主任說，“現在人呀，都這樣，每次捐款，只有直接從工資裡扣，否則別想收到一分錢。”
沙沙默然，想不到所謂捐款，竟然是這樣的，管他吧，反正只要籌到錢，管它是怎麼籌到的。“我的扣一千吧，既然是我要求的，我得多捐點。”
“那怎麼成？”王主任說。
“那有什麼不成的？我反正也不花什麼錢，捐一千還剩下一千，夠我用的了。”
“不是你有沒有錢用的問題，而是原則問題，你怎麼能捐一千呢？”
“這個捐款，當然是想捐多少就捐多少，與什麼原則有什麼相干？”沙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奇怪的問。
“唉，我說你年輕不懂你不信。這個當然有原則的呀，你沒看到，仇院長和書記只是捐了四百嗎？其他副職才捐兩百。普通職工就是五十，你是普通職工，當然便要跟普通職工一樣，只捐五十就可以了，你捐一千的話，那豈不是比仇院長還捐得多？你把仇院長往哪裡放？”
“我捐我的，他們捐他們的，有這些講究嗎？”沙沙說。“難道這個還要排坐次不成？”
“當然啊，這裡面學問可大了，無論什麼，都要講究身份地位，雖然是自願捐款，可誰捐多少，誰可多誰可少，這裡面都是有分寸的，你比院長還捐得多，那不是明顯的儹越嗎？別說捐款，以後如果你有機會坐著跟領導們吃飯，誰坐哪裡，誰先端杯，誰先講話，這裡面都有講究，都有秩序，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卻是不成文的規矩，絲毫不能亂的。”王主任說完，輕輕拍了拍沙沙的肩膀，“小夥子，以後要學的還多著呢。”
沙沙聽了這些話就頭痛，學？算了吧，大不了得罪人，也不想學這一套，太累了。我就不按規矩來，怎麼著？我又不當官，還能把我怎麼樣呀？哼，你們不讓我多捐，我偏多捐，我直接給老人家，你們還阻止我不成？
不管怎麼說，總算幫到了老人，他想，自己原來覺得仇院長這人太過份了，看來自己還是誤會他了，他不是很好的領導嗎？你看，他和藹可親，平易近人，也有同情心，能夠這樣子幫老人家解決這個問題，說明他心中還是裝有老百姓的。看來別人說的話未必對，也許老人的孫子那樣，確實不是醫院的責任，這只是一場誤會而已。反正，現在錢幫他籌到了，只希望他手術成功，能夠盡快恢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