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餐了。遠遠的,已經聞到香味,菜端上來,一碗酸辣炒雞肉,一碗燜雞湯,然後就沒什麼其他菜了。婦人又從櫥櫃中端出一個黑黑的碗,裡面是幾塊醃刀巴豆和醃茄子。

“就吃這個,別嫌沒菜哦。”

“哪裡呀,奶奶你太客氣了,還專程殺雞,真是……”

“吃吧,吃吧,別客氣。小鵑,你給客人盛飯。”

沙沙哪裡肯,要自己來,但小鵑早盛好,遞到他手中了。他忽然感覺一種誠惶誠恐,從來沒有人把他如此當貴客一般招待,雖然曾經有許多人愛他,但畢竟是愛孩子的愛。

“對了,小鵑,你沒問客人是否喝酒呀,喝的話你去城明的店裡去買一瓶去。”

沙沙忙說自己不喝酒,便在此時,兩個孩子從外面衝進來,看到桌子上的雞肉,都大嚷:“有雞肉,有雞肉,我要吃。”

“要吃要吃,就知道吃,玩到這麼晚了,還知道回家呀?看你們那烏雞花臉的樣子,還不快去洗。”婦人罵道。

那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七八歲的樣子,女孩五六歲,都是一臉的汙垢,黑黑的,頭髮凌亂,鼻涕長流。

“我要吃我要吃。”男孩不理外婆的說話,伸手就去抓碗中的一個雞腿,被小鵑一把開啟了,喝道:“還不去洗了手洗了臉再來吃,不聽話不許吃。”

“那你們不許吃完了,得給我留著。”

小鵑去舀了水,用香皂給兩人洗了臉,洗了手,用臉帕擦乾了,那臉帕頓時變成了黑色,那盆水也變黑了。這時兩人才端了碗吃飯,兩個脖子都伸得老長,小鵑給每人夾了一個雞腿,男孩又自己伸手去夾一個翅膀,小鵑喝止了,說:“吃完再夾,別弄丟了。”

沙沙看得有趣,又覺得可憐。夾筷雞肉放進嘴裡,肉味鮮美可口,小鵑說:“農村就這條件,我媽雖然眼睛看不見,但非常講衛生的,你看這屋子,這櫃子,都擦得乾乾淨淨的,你可別看著到處黑黑的,就以為髒。”

“姐姐這樣說,我可要無地自容了。”沙沙說,他確實沒有嫌棄的意思,雖然這小屋顯得陰沉溼潤,但正如小鵑所說,無論是桌椅櫥櫃,還是鍋碗瓢盆,都洗得很乾淨。他一連吃了兩碗飯,又喝了一碗鮮鮮的雞湯,肚子已經飽了,嘴巴卻似乎還意猶未足。吃過這麼多的雞肉,從未如此美味的。

那兩個孩子,兄妹爭搶碗中最後的一塊雞肉,小鵑夾了給妹妹,哥哥大怒,一掌就拍翻了妹妹的碗,妹妹大哭了起來,小鵑大怒,喝罵著給了哥哥一巴掌,哥哥不怕她,要與她對打。

“你還壞,你看見那位哥哥沒有?他是醫生,專門給人打針的,你再不聽話,叫他給你來一針。”小鵑指著沙沙說。

那男孩看了沙沙一眼,將信將疑,便不敢再動手,轉身出去了。婦人嘆了口氣,嘟噥道:“不知我作的什麼孽,碰到你們兩個冤家。”把掉在地上的雞肉撿起來用水洗乾淨了,給妹妹吃。

吃完飯,小鵑去洗碗收拾,開啟電視機讓沙沙看,那還是一臺21寸的老式彩色電視機,看習慣了42寸的LED彩電,再看這種電視,會非常不習慣,色彩極濃,而畫面極小,人物都有些影影綽綽的,就好像原來看習慣了彩電再回去看黑白電視的感覺。沙沙看了一會兒電視,小鵑已經收拾好了,帶他去睡覺。

“你要不要洗澡?”

今天在山上奔跑了一天,一身極臭,衣服裡又進了許多樹葉草屑什麼的,沙沙想洗一個,可沒有洗澡堂,就是用一隻桶舀了水,到房子中擦洗。沙沙一見,忙說算了,用手舀水胡亂洗了個臉,找了雙拖鞋到外面階沿上用水沖洗了腳,就罷了。

沙沙被帶到神龕後那間小房睡,這房間只擺了一張床,便什麼東西也沒有了,但房子裝飾得很明亮,床頭貼著一張瑪麗蓮·夢露酥胸半露的性感畫相,掛著一床粉紅色的蚊帳,紅色的被子和黃色方塊格紋花的墊毯,顯然都是新換過的。

沒想到這簡陋的房中,卻鋪設得這樣美麗,沙沙鼻中似乎還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非常沁人心脾。這感覺就好像在沙漠中看到有一處綠洲似的。

“這是我的房間,今晚你就睡這吧。”

“那你睡哪呢?”想不到小鵑對他這麼好,沙沙有些不好意思的說。

“我也睡這啊――那是不可能的。”小鵑玩笑說,她看著沙沙紅了臉,用指頭輕輕點了一下他的腦門,“你倒想得美。”

“我可沒想。”沙沙連忙辯解。

“想想又何妨。也到了可以想的年齡了。”

“真沒有。”

“你的意思是我沒有那魅力,勾不起你的想法羅?”

“不是,不是。”

“那你到底想沒想呢?”

“你是我姐……”

“真是孩子,好好睡吧,跟你開個玩笑呢。”小鵑見他發窘,便放過了他,嫣然一笑,出去了。“我跟我媽睡。”

沙沙累了,倒頭便睡,睡得很是香甜,他還是第一次感受到農村人那種純樸的感情,是那麼美麗。

一夜好夢,但美夢卻在早晨被一陣罵聲驚醒了。沙沙睜開眼睛,開啟窗戶,窗外清冽的秋風吹進來,空氣新鮮得像是剛摘的楊梅,天上白雲朵朵,天空是那麼藍,像用水洗過的一般。在這樣清靜的地方,怎麼會傳來罵聲呢?

確實是罵架聲,而且就在小鵑家的門前。雖然語帶方言,但沙沙卻還是聽懂了他們在罵些什麼。

“什麼東西,賣X都賣到家裡來了。在外面還沒賣夠嗎?還到家裡來賣,傷風敗俗,汙染空氣,誤人子弟,害人妖精!”一連串的罵聲,就像放鞭炮一般,噼裡啪啦。“顯擺就你有個臭X呀,誰人沒有,都比你的香,比你的美。”

這些罵聲又惡毒,又粗俗,沙沙穿衣走出來,看是怎麼回事,只見一個婦人騎著大門檻,正罵得起勁。

小鵑的媽媽手扶著牆,橫跨在餐廳的門檻上,氣得渾身顫抖,回罵道:“偷人貨,倒擔貨,你才賣X呢,我看你還不是賣,是白給,賣不出錢,倒貼還沒人要,白給人還嫌臭,不要臉的東西,我小鵑招你惹你什麼了,你要這樣罵她?”

“我不是罵誰,我只是說事實,整個村子誰人不知道她是個賣X貨?怪我罵嗎?”

沙沙第一次見農村婦女罵架,真是什麼髒話都說得出口,而且語聲拖長,似哭似唱,這樣子鬧法,實在看不下去,可婦女罵架,勸不是,扯不是,插不進嘴去,一時非常尷尬,走進餐廳,只見小鵑坐在凳子上,鐵青著臉垂淚。

“這人是誰啊,幹嘛大清早的欺負上門來罵人?”

小鵑不說話,站起來走出去,直走到罵人的婦女面前,忽然抬起右手,啪的一聲,狠狠的打了她一記耳光,叫道:“我叫你罵人,我叫你罵人。我今天殺了你。”

女人頓時鬼哭狼嚎起來,便就勢滾在了地上,叫道:“小婊子敢打人,我不活了。”兩個男子從外面衝進來,叫道:“什麼,敢打人?臭婊子不想活了嗎?”直奔小鵑而去。

這兩個男子,一個五十歲上下,一個三十歲不到,都長得又矮又壯,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兩眼鼓著,射出兇光。

“你們打死我吧。打死了我看你們償不償命。”小鵑說著,不躲不閃,等著他們去打。她媽媽見人要打女兒,張開雙手去阻攔,被輕輕一推,便靠在了門框上,差點沒有跌倒。嘴中叫著:“你們這家沒天良的,欺負我們家沒男人,我苦命的孩子他爹呀,你不該死得早,讓我們孤兒寡母被人欺負得慘。我可憐的兒子呀,可惜你死得早,若你在,有誰敢欺負你媽你姐姐!”說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眼看那兩個男子,父親的手伸出去就要扯小鵑的頭髮,兒子則伸手就扇耳光,沙沙看得大怒,也顧不得是在別人村中,衝上前去,左手抓住了父親的手,右手抓住了兒子的手,喝道:“你們幹什麼?兩個男人來欺負一個女孩子,就不知道害羞嗎?”

“你是哪裡來的野種?來管我們的閒事?”父親說。

“你他媽的活得不耐煩了嗎?睡完了婊子給錢走人就是,還想討頓打嗎?”兒子罵。

兩人見沙沙年少,長得又清秀文靜,根本沒在意上,抬腿就踢,一個踢向沙沙,一個則踢向小鵑。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沙沙兩手同時用力,向後一推,兩人頓時站立不穩,向後倒退了一步,踢出去的腿自然被化解,沙沙右腳飛起,一腳踹在兒子的肚腹上,那兒子頓時唉喲一聲,飛了出去,一跤摔在門檻上,唉喲有聲。沙沙再起一拳,砸在那父親的胸膛,只聽咚的一聲響,那人被打得立馬蹲了下去,痛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大約誰也沒想到,這小夥子會這麼厲害,那父子倆被打懵了,唉喲了幾聲,這才站起來,又向沙沙進攻,被沙沙依然一人一腳,踹翻在地。

“好啊,你一個外人敢到我們村中打人撒野,我去叫人來,今天把你砍成碎塊。”

“哼,你敢打我姐姐,我就打你怎麼了?”沙沙說。

小鵑見沙沙竟有武功,幫自己打贏了那可惡的父子倆,頓時欣喜若狂,叫道:“對呀,這是我弟弟,誰說是外人了?我看村子裡的人誰會幫你來打我弟弟。”

“你弟弟早死了,現在都不知道在哪裡爛成泥了,哪裡又來了個弟弟?”

“這是我結拜的弟弟,家裡都是大人物,你們誰若敢動我弟弟半根寒毛,哼,小心別人把你們全家都抓起來。”小鵑心裡到底沒底,虛張聲勢說。

這時,房子外面早已經圍滿了人,那些人都作壁上觀,但顯然對那父子倆也非常厭惡,所以他們扇動村民打沙沙時,根本沒人理睬。

“你們難道就看著外人欺負上門嗎?以後這村子誰都敢打進來了,還怎麼到外面活人呢?走出去不如把臉遮住算了,否則羞都要羞死。”那罵街的婦人又哭又罵了起來。

“人家都說了是小鵑的弟弟了,既然是小鵑的弟弟,那就是咱們村的人,咱們村的人自己內部打架,誰打了誰,又有什麼羞不羞的?”有些人不耐煩的說。

這家人本想用外敵入侵這種“大是大非”來激起同仇敵愾,但村人顯然都不上他們的當,也說明平素他們並不得人心。許多人看了一會兒,便都散了,農村人事情都多,看了一會兒熱鬧,也就忙去了。

那家人雖然心內不平,但見忽然之間殺出一個程咬金,年紀雖小,卻非常厲害,倒也不敢再放肆,被人一勸,就坡下驢,也就找個臺階自己下,罵罵咧咧的走了,那婦人回到隔壁他們家,依然坐在自己門口,邊哭邊罵。沙沙也聽不懂她罵些什麼,小鵑也不理會,對沙沙笑道:“這家人一慣的欺軟怕硬,因見我家沒有男丁,屢次欺負上門,這次終於出了我一口惡氣,我有了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弟弟,看他們日後還敢如此囂張。”

這話說得沙沙心中也是喜滋滋的,十分得意。想不到自己學習武功,終於可以行俠仗義了,扶危濟困,鋤強幫弱,這是古往今來所有俠客的行動原則,也是自己的理想,昨天打抱不平,雖然落得個出力不討好,還落荒而逃,讓自己十分沮喪,但今天卻終於幫助了應該幫的人,打擊了應該打擊的惡。心中不禁對行俠仗義又多了許多信心,對將來添了許多豪氣。堅定了心中學武行俠的信念,心想,自己的選擇確是對的。

小鵑的母親對沙沙也是十分感激,親熱得像對待自己的兒子。沙沙問起與隔壁這家人結仇的原因,小鵑說,原來兩家關係本來是非常好的,父親還在的時候,他們家犁田都是借她們家的牛,有時不但借了牛,父親還要幫著他們犁田,卻分文不收,最多吃一頓飯,喝一口燒酒而已,吃飯的時候,兩家的菜碗更是好像共用的,你端了碗來我家夾菜,我端了碗去你家夾菜,親密得好像兄弟妯娌。也許比兄弟妯娌更親,因為妯娌還往往會爭吵的。

後來父親生了病,是癌症,拖了兩年,治病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不說,還欠下五六萬的債務。最終卻還是去逝了,本來父親也說了不治了,別到時落得人財兩空,但看著強壯的父親忽然變得瘦弱不堪,每天痛苦難眠,怎麼可能就聽任他自生自滅呢?俗話說雨漏偏逢連夜雨,破鼓總有萬人捶,父親死後,瘦弱的母親無力供養小鵑和弟弟再讀書了,只得輟學出去打工掙錢還債。後來弟弟在工廠被軋斷了一隻手,工廠只給弟弟補助了八千塊錢,就把他趕了出來,弟弟討說法不得,氣憤不過,加上生活的壓力沉重,卻看不到半點希望,於是跳樓自殺了。

沙沙聽了,又是悲傷又是氣憤,說:“這也太過份了吧?難道就這樣算了嗎?你們也沒有去找工廠賠償了?”

小鵑平靜的說:“找了,找了好幾次,但有什麼用?基本上是人都碰不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人,卻都是你推來我推去的,打太極一樣。”

“政府呢?”

“也是打太極。他們大老闆,手眼通天,我們一個窮苦農民,又沒知識沒文化,誰會理你?何況這種事在中國又不是只我們家碰到,太多了,誰能幫你管這麼多?”

“太不公平了。”沙沙氣憤的說。

“公平,當然不公平,如果有公平的話,就不會我們生來這麼窮,別人卻生來錦衣玉食了。”小鵑淡淡的說,她似乎對這些事情早已經看慣,已經修煉得心如止水了,既不恨,也不傷。

“後來呢?”

“後來,後來就這樣唄。我們沒有那時間去跟人耗,上訪也好,討說法也好,要時間要精力更要花錢,我們家這麼窮,還欠著一屁股的債要還,當然只能算了,且去掙錢還債吧。”

沙沙想問現在債還清了嗎?卻沒有問。

“已經還清了,揹著債,就像揹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小鵑說,似乎知道他要問的話似的,“古人說的,無債一身輕,這話說得真太好了。”

“你真堅強。”沙沙由衷的讚歎。

小鵑苦笑一聲,不再說這個話題,開始講述與鄰居的結仇經過,“人總是那麼勢利的,原來以為跟他們家是最好的朋友,但當你落魄的時候,你會發現,其實你根本沒有朋友。爸爸剛生病的時候,他們還挺熱情,幫忙幹些重活,去醫院看望,還主動借給了我們兩千塊錢。可是爸爸一去逝,他們就說孩子讀書交不了學費,要我們還錢,但那時我們身無分文,哪裡有錢還?討了兩次,沒能還,他們就開始發火了,說的話越來越難聽,臉色越來越難看。還常常在家門前的青石板街上指桑罵槐。我媽雖然憤怒,但欠了別人錢,也只得忍氣吞聲。

“後來,我掙錢了,還了他們的錢,但兩家的關係卻再沒有合好如初。再後來,我的兩個外甥漸漸大些了,越來越調皮,有時候會到隔壁去拿個什麼東西,比如看到籃子裡的黃瓜呀,甘蔗呀,小孩子不懂了,拿了就吃,那老虔婆就會上門來罵,我媽媽聽了生氣不過,便一邊打著孩子的屁股,一邊訓斥。她又嫌我媽是打罵給她看給她聽的,說是打狗還得看主人呢!因此爭執了起來,我媽說,先前,你們家的孩子不知在我們家吃過多少東西呢,今天小孩子吃點零嘴兒,犯得著這樣嗎?雙方扯東拉西,越說越多,終於罵了起來。

“原來我們家的地都是相連的,那老虔婆最愛佔小便宜,每次挖地的時候,都會挖過界,今年過一點,明年過一點,越過越多,慢慢的我們家的地都被她侵佔大半了,她這性格,雖然關係好的時候就有,但那時她做得很收斂,我媽也就懶得說她,如今得寸進遲,我媽自然惱火,兩人因罵架而至於打架,她那狗兒子也參與了,打了我媽,我們家沒男丁,只有我姐夫,也被他們打了一頓,住了好幾天的院。”

沙沙聽了心情沉重,默默無言,原來的想像中,農村是那麼美好,人心善良,民風純樸,空氣清新,景色優美,卻哪裡知道,那裡除了善良純樸,美麗清新,同時也有野蠻,也有勢利,也有骯髒,更有貧窮,更有苦難。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