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五月,已經進入了夏季之前的雨季,卻是今日一早,整個長安帝都就被一場小雨籠罩。

此時此刻,望舒和裴鉶正在一個被刨開的土坑面前,兩人站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之中,身上都是沾了些雨水,卻是望舒呆呆站在坑前,裴鉶則是跪在土坑旁邊,滿身泥濘,臉上似哭似笑,眼神都已經呆滯。

望舒心中暗嘆,想起昨夜場景,卻是自己問出有關袁伯的事情後,那明香姑娘一時仰天長笑,直如惡鬼一般,好半天才緩過氣來,指著裴鉶說道:“你看看罷!就是這樣的瘋子,想要為我贖身哩!什麼‘袁伯’,哪裡是什麼家僕,分明是這個瘋子癔病發作,假想出來的人罷了!哈哈哈哈……早些年,他總在院中自言自語,我還與公婆說過,卻是落了一頓鞭子,再不敢提。今日看來,這瘋子的瘋病竟是絲毫不曾改善,卻是連你這樣的高人,都被他騙了麼?哈哈哈哈……”

看著面前空空如也的土坑,望舒也知道不用再往深處挖去,卻是挖到此處,下面便已經是堅硬的青石,原是這長安帝都歷經千古,地面之下不知還有多少古城埋藏,尋常挖上些許,就能挖出古城的部分來。這裴鉶“埋葬”袁伯之處,便是這樣一個古城之上的所在,卻是根本埋不了人的。

其實先前,望舒在算不出袁伯的命數之時,心中就已經有了些許懷疑,又是想起自己那繹心師姐,想起她那等詭異的“二心分治”狀態,卻是早就聽靈均老道說起過,這種情況在凡人之中也並不少見,乃是一種癔症瘋病,有的影響極大,有的卻是對尋常生活沒有什麼影響。

算不到命數的凡人,自然就是不存在的;而一個人聲稱自己看見了不存在的凡人,自然就是有些瘋病一類的情況,倒也是能夠理解。望舒憐憫地看著跪倒在空空如也的土坑便的裴鉶,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卻是自己昨夜與明香姑娘的一番對話,徹底在他面前揭開了這個事實,原是那袁伯根本就不存在,只不過是裴鉶自己的臆想罷了。

嘆了口氣,望舒也是一時在時光長河中抬起頭,朝著面前的裴鉶看去,看向他的過去,竭力抵抗那股文氣白光的干擾,這一次終於看清了他先前的經歷。

那個在院子中喃喃自語,似哭似笑的裴鉶;那個面相時而老成,時而稚嫩,與明香姑娘說話,完全忽略明香姑娘臉上詭異神情的裴鉶;那個在自家被抄沒之後,小心翼翼從狗洞爬走,自言自語安慰自己的裴鉶;那個被山賊洗劫,一面瑟瑟發抖,一面鎮定交涉的裴鉶;那個在今年開春,凌寒之中凍得半死,終於不得不以臆想代替自己死亡的裴鉶;那個一面流淚,一面挖坑,然後自己進去躺了半日,又好端端走出來的裴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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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裴鉶的過去,根本就沒有那個所謂的“袁伯”陪在他的身邊,所有的,只不過是他自己一個人。而他口中的那些古怪故事,無一不是他在自我對話的寂寞之中,自己給自己編造出來的種種夢境,卻是這些故事,支撐著裴鉶脆弱而病態的心靈,也叫周圍的人對他敬而遠之,只當他是患了瘋病,卻是從未有人敢於關心他些許……

望舒看著裴鉶的過去,一時間也是充滿了感慨,卻是這樣一個大戶人家的公子,竟然也會有如此孤獨到不得不自己陪伴自己的經歷,卻是心智因著幼年的寂寞而兩分,又因著少年的苦難而歸併,或許那袁伯的確是存在的,他就是裴鉶自己,是裴鉶的一部分,是支撐裴鉶天真無邪的原動力,也是叫裴鉶愈發孤獨寂寞的根本原因。

裴鉶到得現在,還未發狂,雖是心智二分,卻還一直保持著人格的完整,全然是靠著他那與生俱來的文氣與創造力,憑藉著這種天賦,叫他給自己“袁伯”的那一部分以意義,使得自己的一切舉動都趨於合理,才使得心智不曾因著二分而崩潰,卻也是著實可憐,叫望舒一時唏噓。

看了許久,望舒一時上前,對那裴鉶說道:“好了,起來罷!這細雨如絲,寒氣卻也傷人,你這般身子骨,只怕是受不住的。”

裴鉶依舊一動不動,口中卻是一時喃喃,望舒運起耳力,赫然卻是聽見他又開始了自言自語,口中小聲說出的話語,每一句都是老氣橫秋,只比已經活了近百年的望舒還要老成,卻是看樣子,在與明香姑娘徹底交流失敗之後,在看見袁伯的“墳墓”空空如也之後,這裴鉶的癔症又是重新發作,此刻的他,又沉浸在了與“袁伯”,或者說與自己的交流之中了。

望舒看著嘆氣,一時也是無可奈何,只得先扯著這裴鉶迴轉酒樓客房之中,自己又是沉思良久,一時無法,只得從小乾坤袋中掏出一片雕刻著複雜花紋的玉符,狠了狠心,一把將其捏碎,就見那玉符一時化作煙塵,霧氣憑空升騰,虛空之中逐漸凝結出一道人影,卻是靈均老道的樣子。

靈均老道此刻正在靜修,一時感應到望舒捏碎玉符,召喚自己,也是急忙忙意念降臨下來,倒是不受長安帝都的氣息限制,開口道:“望舒,發生了什麼事情,你竟要召喚為師降臨?你旁邊這位是誰?”

望舒看著靈均老道的虛影,將有關這裴鉶之事一五一十說了,最後道:“弟子原是不願驚動師父,卻是這裴鉶命數古怪,自身情況又是這般,似乎與弟子頗有些緣分,卻是不好坐視不理。還請師父給弟子尋個法子,助他一助才好。”

靈均老道的虛影一時沉默片刻,隨即說道:“為師不過是意念降臨,並未帶著本身神通,卻也能夠感覺到這孩子身上的浩瀚文氣,看樣子竟是個能撼動歷史,名傳千古的人物。你做得很對,原是這等天生之材,不好眼睜睜看其荒廢了。只是……按照你先前所說,這孩子卻是有些癔症,二心分治不能自已。為師對此並無多少瞭解,卻也知道這種情況只怕是藥石無用……你且等我片刻……”

說著話,靈均老道的虛影一時散去,半空中的玉符碎片卻是不曾消弭,依舊成仙雲霧狀態。片刻之後,靈均老道再度出現,臉上帶著些許歡喜神情,說道:“為師剛剛與陳祖師問過,你且帶著孩子往洞陽山黑麋峰一行,去拜見繹心的師父閒元道長,卻是這等情況,他最是清楚不過。”

說著話,靈均老道又是看向裴鉶,一時神情複雜道:“陳祖師先前為這孩子卜了一卦,卻是發現他似乎與三百年後的劫數也頗有些關聯。你此番與他遇上,只怕不是巧合,而是天意如此,卻是還有一線生機被你撞上,千萬把握了,莫要錯失!”

望舒聞言一驚,說道:“弟子雖是不能卜算這裴鉶的未來種種,卻也明確知道他並沒有什麼仙緣,難不成凡人也能干涉三百年後的事情,這小子有這麼大的造化麼?”

靈均老道沉默片刻,道:“此事也只有仙人知曉,為師亦不能徹底把握各種的因果緣分。無論如何,你倆便先往洞陽山一行就是,卻是那閒元道長,與為師也是交好多年,你若去了,定不會受什麼為難就是。”

望舒聞言稱是,不再多問,也知道陳老道能夠把握的事情,靈均老道卻是不一定能夠把握,一時也就謝了靈均老道,又是說道:“弟子在幾個月前,已經遇上了那上主,問了他的心意,卻是正如陳祖師所料一般無二。”

靈均老道的虛影點了點頭,說道:“此事陳祖師早已料到,只不過是需要真切證實而已。既然你已經遇上了上主,與他交流許多,那邊也是了,待你迴轉,我等再詳細分說,卻是長安帝都,高人眾多,你修為有限,小心隔牆有耳。”

望舒悚然一驚,隨即點頭稱是,再謝了靈均老道,隨即便撤去了那千里傳信的符篆,卻是這等符篆,他的小乾坤袋之中也只有兩片,原是靈均老道為了以防萬一,交流方便給他的,每一個符篆內部都有老道的一絲氣息,能夠直接與他交談,用了就沒有了,也是望舒第一次動用。

只是事情的發展,叫望舒還是有些想不到,卻是這裴鉶的命數,竟然牽涉到了三百年後的滅法大劫,卻是有些出乎他的預料。雖然在先前,望舒就已經看出裴鉶此人不凡,有著十分濃厚的文氣,又是天資過人,只怕是不輸給某些大儒,卻是始終想不到他這般重要。

不過事情的發展最終倒也還是與望舒先前的預料一般,卻是靈均老道也提議他前往洞陽山一行,向處理二心分治問題十分熟練的閒元道長,卻是比這裴鉶嚴重許多,已經演化出自己心境世界的繹心師姐,在閒元道長的照顧之下,至今倒也是一切正常,區區凡人的問題,只怕還難不倒他。

想到此處,望舒便也豁然開朗,一時間又是看向還在自言自語的裴鉶,臉上流露出一絲憐憫,一時喊道:“裴鉶,醒來!”

望舒這一嗓子,蘊含了些許元神和音韻上的法門,頗有些嘉月的手段私授在其中,卻是一時撼動裴鉶的精神,將他從自己的內心世界中喚醒,一時呆呆看著望舒,說道:“仙人,你……我……”

望舒擺了擺手,說道:“你且莫慌,一切我心中已經有數。如今那明香姑娘是不能跟你走了,你卻願不願意與我往潭州一行?”

裴鉶臉上神情一滯,隨即也是想起了先前之事,卻是一時間神色變化,好半天才滾落兩滴眼淚,重重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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