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我們抵達了目的地。那是需要一個小時才能抵達的一所高中,算是當地也數一數二的豪華學校,硬體相當優秀。特別是露天的游泳池,維護是競賽級別。但不對外開放倒是有點讓人不悅——所以,我想出了辦法。

我沒有走正門,這學校處於小山丘上,地形給準備摸進去的我提供了便利。學校有一段挨著草叢的圍牆,被以前的我悄悄開了一個洞,但凡想進出時,只要踹一腳把那些磚弄下去就可以了。因為這裡是連偷偷談戀愛的小情侶也不會拜訪的沒情調場所,所以幾乎不可能被發現。

學校當初建的時候偷工減料,搬著也很輕……就是把磚頭堆回去的時候很花時間。

我今天和學校真有緣——夜晚的學校,無論多少次前來,都散發著宛若被世間遺忘的闃然荒涼,這教學樓和無人的操場——彷彿學生聚集在此的熱鬧,是幾百年前的古舊場景。特別對於我這樣,早早退了學的人,就更加百感交集。

趁著夜色,我和繩繩悄悄摸到了就在附近的室外游泳池。

即將到月份的中旬,所以今夜月色相當明,一池沉寂的水也被映照的通透,彷彿活著的藍寶石。而泳池特有的消毒粉味道騷弄著鼻子,證明最近也有在維護。

“哇,星空!”

繩繩比我還要興奮,說著,她小跑到了跳臺上,興奮地向前張開雙手似要擁抱這片水間星空。

是的,夜空中的星點和月,一同淡淡映於水面,非常漂亮。我在泳池外的排水槽旁蹲下身,用手指在水中搖曳,為這片浮在水面的朦朧星夜,獻上一圈圈的漣漪。

——繩繩忽然向前踏出一步。我正想著她會不會溺水,但並沒有。

繩繩小小的裸足,正踩在漣漪已經平息的水面上,在月光和星星之間踏出碎步。她沒有沉入水中,如履平地的走著,偶爾仰望天穹的星夜,偶爾俯瞰腳下的夜空。當她走到水面中間時,繩繩輕輕轉身,在身上衣裳擺動尚未平息前,與我四目相對,笑逐顏開。

我鬆手放下袋子,脫掉了衣服和褲子。反正自己糟糕的睡相也給繩繩看習慣了(我有裸睡的習慣),所以我們之間一點也不忌諱這些。

做了幾個熱身動作,我馬上跳了進去,濺起的聲響打破了夜晚的寂靜。

水裡冰涼涼的很舒服,遊了一圈,我感覺非常暢快。我沒忍住,直接用力的來迴游了幾趟,切開水面的每一剎,都將煩憂如同激起的浪花一樣拋於身後——在這裡,我才罕有的感到輕鬆。

又遊了一會兒,我仰面浮在水上休息,星夜就隨月光一同浮在我身下,可我抬頭仰望,也能看見同樣的景色。

“文安安。”繩繩走到我旁邊蹲了下來,無論是地上還是水上,她都在我身邊呢。

“唷。”我擺擺手打招呼,同時晃出一圈又一圈漣漪。

繩繩非常開心的問我:“為什麼你會知道晚上能跑到這種地方玩呢?”

“等回去再告訴你吧。”

“好。”

繩繩這份包容力,無論體會幾次,都讓我覺得感動。她又徑自坐回了跳臺,搖擺著小腳,輕輕哼著我所不知道的小曲,稚嫩的童聲,感覺還跑調了,可卻是與此時非常相襯的聲音。

我則順著浮力緩緩遊動——就像是在星空中徜徉。這感覺讓我心境舒暢,在我想合上眼享受一會兒水流和浮力,眼睛快要整隻閉上之時——

一道身影,在我的眼前掠過。

我馬上掙扎著從水裡爬起,再次睜開眼睛,踩穩了水維持住平緩,而被我拍起的浪花也不再遮擋我的視野之後,我的的確確的,見到了她。

想。

她站在泳池邊靠後一些的位置,容姿和身形都和記憶裡一模一樣。但——卻是有些透明的。宛若是一顆擁有至高淨度的深藍寶石,透明——我能透過她,模糊看見她身後的學校風景。

她非常哀傷的看著我,嘴唇顫動,像是在向我說些什麼——可她的言語並未振動空氣,化為聲音。

然後,想的身影消失了——或許並未存在過。

我久久沒有回神。

“文安?”繩繩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我嚇了一跳,“……怎麼了,突然發呆,又驚慌成這樣。”

“……你沒見到嗎?”

“嗯?什麼呀?”

我搖了搖頭,或許剛剛所見,也只是自己的錯覺。可是那音容笑貌,卻那般鮮明、虛渺……但連那個世界的神明也沒能見到,或許本就不存在於那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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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繩繩坐到了跳臺邊緣,心情低沉。

“……想,她最憧憬大海。該怎麼說呢,可能是她書讀太多,受了某個講故事的人影響,她也想穿著白色連衣裙,帶著遮陽帽去海邊旅行。”

“怎麼突然說這個?”繩繩很不解。

“但是她那身體根本不可能去海邊,沒辦法,我就想出了這麼個下策,偷偷帶她來了夜晚的游泳池,和她坐在泳池邊,向她描述大海是什麼樣的——我只能做到這樣。”

所以,我才知曉夜晚溜進無人的學校泳池是怎樣的樂趣。我想在將要旅行之際,再沉浸於回憶之中,也想讓繩繩看看這片飄蕩在水面的星空。

“繩繩。”我吞吞吐吐的,還是問了出來,“已經逝世兩年以上的人,有可能還沒走嗎?”

繩繩抬頭看著我,那是有些迷惘的眼神。沉默了好一陣,繩繩才用微弱的頷首告訴了我答案:“可能,如果還有莫大的哀傷或遺憾,就會逆著常理。如果死之前有一部期待了兩年的電影沒能看,這種程度的遺憾……大概能支援一位遊魂停留一天。如果活的非常滋潤的人突然被殺,想弄懂殺自己的人是誰——這種遺憾,能讓它停留一週。”

聆聽著,我覺得想在逝世之前,應該並沒有這些瑣碎的遺憾才是。繩繩停頓了一會兒,繼續向我解釋說明。

“但這些只是勉強說出的標準,人類是有靈魂的,對事物的執念不是言語能講清楚的,就像那個小家夥留了兩個月,卻只是想聽聽音樂……所以,或許有哪個遊魂,有常人無法想象的巨大遺憾,停留了兩年以上也說不定。”

“會變的透明嗎?”我又問。

繩繩的眼神變的奇怪:“……文安見到了透明的魂?”

“似乎見到了。”

繩繩沉默了下來,我感到一絲焦慮,因為我見到的是想,可想並不會有這類執念才是。但透明又代表什麼?我想馬上弄懂,可我絕不會去催促繩繩,因為繩繩從來都不會對我遮遮掩掩。

如果說剛剛所見,的確有意義的話——那我見到的就真的是想本人嗎?我做過許多次與她重逢的夢,可這種形式的重逢,卻又實在是太過悲哀了!活著的人與逝去的人,本就是絕對的訣別。其他人如何我不管,就算我幫過別人與逝者相見,可這發生在了我身上,讓我很難接受。

“是文安認識的人嗎?”繩繩問。

“是想。”我低聲說。

繩繩凝重的說:“透明,是代表將要離去……是心中的遺憾或願望,將要實現前,彈指間的短暫,靈魂的彌留之際,幾乎不可能發生,因為那些遊魂的願望是很極端的,要麼無法實現,要麼直接實現……”

想——她有這樣的願望嗎?她將要實現的願望是什麼?

“她對你說了……什麼嗎?”

“似乎是,但聽不見。”我搖搖頭。

“我沒有見到她,這說明她的願望實現到了等同於完成的程度,已幾乎不在這個世間了……如果文安能見到她,或許是因為願望和你有關。”

和我有關嗎……我沉默了一會兒,繼續問:“但現在見不到了,是在剛剛實現了嗎?”

“不……如果是那樣,無論如何會在願望實現的同時,會化為你我能感受的淡淡光芒。”

我想起了自己也目睹過的,那些遊魂實現心願的剎那,如繩繩所說,似乎都有過非常不起眼的光芒,然後它們才驀然消失。如果是這樣的夜晚,那個瞬間的光芒,應該會被我們見到的。

想還在……

她還存在於世?我忍不住哽咽起來,我對這個事實半點溫暖或幸福都感受不到,反而心酸不已。那些飄搖於世間的遊魂是多麼悲哀,我用這雙眼見過了不止一次。想……她也受著這苦楚折磨的話,世界實在太不公平了。

“文安,即便放著不管,那樣的靈魂很快會消失……但如果現在還趕得上能見一面。”

繩繩的聲音叩響我的心扉,在我整個身軀內迴響。我還能見想一面?這是什麼意思?我理解不了,可——莫大的哀傷和溫吞的喜悅混在了一起,宛如一捧雪水從我的頭頂開始淋到腳底。

“不……不見——不,我……我……我不知道。”

我披上了外衣,夜風吹拂著身上那些沒有擦拭的水珠,使我顫抖不已。

“文安。”

“……”

我抱著膝蓋,用力的搖著頭。我該去見她嗎?如果去見了她,我還可以繼續安然的活著嗎?我有熬過再一次訣別的勇氣嗎?

我明明已經放下那段往事很久了,如今卻不斷的在我心中挖掘,與訣別過的,深愛過的女孩子重逢?別開玩笑了,生死之隔怎麼可能逾越!無論如何探出手,都無法再度握住那只手啊!這就是現實啊!

如果連再見一面都能做到,那我……我該怎麼活下去呢?我怎麼可能,還有活下去的勇氣呢?活著本就是幾乎沒有好事發生過的哀傷之事,如今又有了這種看似美好的重逢來到?

開什麼玩笑!當這一次的重逢也支離破碎時,我究竟還有勇氣,支撐自己活下去嗎?

“去見她吧。”繩繩微笑著說:“她一定很想見你。”

“……這樣好嗎?”

“能再見她一面,不是很厲害的奇蹟嗎?去吧……然後,再回到我身邊來吧。”

繩繩替我做了主,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不該去見。在繩繩不斷的催促下,我擦乾身子,換好衣服,然後原路返回。按繩繩的吩咐,去往酒神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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