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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腳步有著連自己也看得出的躊躇,世間有太多一介人類的血肉之心無法承受的事,而我將要面對的更是其中一件。

途中,無人的街道上,我們偶然間遇到了一位相識。那是恨恨,她還是一如既往有著一張冷峻的臉,但行走的姿勢卻透著不羈的自由感。她迎面走來,不悅的看著我說。

“……又要去喝酒嗎?人類還真是無所忌憚啊。”

我無言以對,但我不清楚她口中的無所忌憚指代什麼。

“對了,向你道個謝。”

恨恨的態度忽然溫和了,罕有的向我頷首致謝。我不清楚她在為什麼事而道謝,加之先前的陰鬱心情,我只能沉悶的問她為什麼謝我,否則心中堆積的負面情緒,就會迸發而出吧。

“託你的福,怨靈少了一些,這是好事。”她抱著手說。

“……這是好事?”

我很困惑,歸根結底,我連這種基礎的問題都沒弄明白,就一直遵照神明的指點和心中的衝動,做著將遊魂們送上路的舉動——這對它們來講,真的好嗎?

“當然是好事,無論對土地的純淨,還是遵從世間的常理,亦或是對活著的人和逝去的魂,都是美好的事情。”

“我不懂。”

“死亡是人類得到自由的至高途徑,藉由死亡得到的,那無限而絕對的自由是人類應有的幸福,可笑的是有些執迷的靈魂在逝世之後還對世事留戀,既不去安息,也不懂幸福。”

一派胡言,我為她的言論感到憤怒。

“死了就是死了,死掉的人類是感受不到任何事情的,只有虛無!連幸福的概念都湮滅了,何來感受幸福?”

恨恨笑了起來,像是嘲笑我的無知,又像是嘲笑別人。她笑意不減的反駁我。

“對,但這本身就是莫大的幸福。用簡單易懂的方式告訴你吧,人的湮滅,即是‘不存在’對吧?‘不存在’等同於‘沒有悲痛’,而‘沒有悲痛’本身,就是幸福的一種微小形式。”

“……那只是你的判斷標準,人類的幸福不該由這種妄言的等式評價。”

“但那也只是你的妄言,你的判斷標準又如何能證明湮滅的人類並非幸福?”她繼續說:“再加一條,或許生命短暫的人類不知道,可活個幾千年的百無聊賴,是多麼噁心的一件事,我們神明是最清楚不過的了,消亡也並非壞事,在我們神明的判斷標準來看,死後就沒有煩心的事了,這何嘗不是在微小的幸福之上,增加了一條巨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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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棄了和神明辯論,一來我漸漸覺得她或許說的對,二來我實在是沒心情被這些煩擾。

但恨恨卻繼續說了下去,不斷觸動我的心,敲打我的靈魂——

“留在世間的悵惘遊魂,和活著是沒有區別的,反而更加孤獨的痛苦。比起那種存在方式,消失要幸福得多,所以你給了那些靈魂幸福,這是好事——那麼,到了自己深愛的戀人,卻沒辦法笑著送她前往自由的懷抱嗎?”

對……恨恨是這座城市的化身,她自然知曉我那無聊的往事,也許更知曉我此時糾葛的心情,這些根本不足為奇。只不過,她說的話卻相當有力……我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表情,去見想。

恨恨沒有再說半個字,只是擦過我的肩膀,向我哼了一聲,就此徑自離去。

沒有血肉的虛渺神明,卻對人類的生死有這麼深刻的看法。我潛意識認為自己應該聽她的,畢竟我不知道這些神明目睹過多少生離死別,瞭解過多少人的喜怒哀樂。可那也是我一介有血有肉的人類,無法理解的深奧……

我無法擠出笑容,去對得到自由和所謂幸福的想獻上任何祝福。

小巷深處依舊溫暖。

水壺永遠冒著熱氣,糟糟沒有擦杯子,而是樂呵呵的在和空空說些什麼。當我和繩繩走近,空空兇惡的瞪我一眼。我嚇的縮了縮肩膀,心中的自責蔓延開來。再者,我心中的苦悶一路上並未消減,甚至還因為恨恨的高談闊論而更難過。

又要來麻煩酒神了——如此想著,我們匆匆坐下。沒等酒神將杯盞放下,繩繩就用近乎催促的方式讓糟糟給我倒酒,這態度使空空和糟糟都一頭霧水。

“快點快點,待會給你們講。”急忙說完後,繩繩轉向我溫柔呢喃:“文安,去與她說句再見——然後,再回來吧……我會在這裡等你的……”

繩繩的一句細語,就足矣風捲殘雲般,使我所有的煩憂盡數煙消雲散。

——已和那時不同了。

我雖仍是孤身“一人”,但卻並不孤獨。如今的我,還有能回到的地方,那就是繩繩的身邊……想起了這些以後,“去道別吧——”我如此在心中對自己說。

有些相見,註定是為了道別。

依照繩繩的要求,我沒頭沒腦的喝了十幾杯酒,糟糟一臉大事不妙的看著我,空空則用彷彿在說“你死了也好”的無畏視線瞪我。上一次喝酒神的酒喝醉,睡了整整三天,這次要睡幾天呢?但這樣就能見到想嗎?能嗎?不——是我要見想。而不是能不能見到——腦子開始混亂起來了,昏昏欲睡的迷惘感愈發濃重,頭變的沉重,所以我倒在了桌子上。

我感覺不到任何事情了——只不過,卻彷彿在天空自由的散步。

月光落在十字架上,將歲月的洗禮的痕跡映照清晰,茂密草叢間處處皆響著細小雜亂的蟲鳴。這裡是白天到過的,那殘破不堪的教堂……我是何時來到這裡的呢?但我知道是來做什麼的。

向前走了幾步,我的腳步沒有觸到荒草,我感受不到風,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此刻的我只有靈魂,沒有軀殼。

我近乎飄動的,抵達了教堂裡面,在那數十張木椅間向前走去。

白天被我打壞的唱詩臺並沒有復原,木片的殘渣還原封不動保留著——這種真實感讓我明白了,這不是什麼夢,而是現實。手或腳哪裡都沒有存在的實感,就連“走”這個概念,也不存在。

我欲去何方,就會去往何方,渾身流淌有一種莫大無比的自由感。

“……想。”

我回過頭,在那些椅子的第一排,有一位少女坐在那兒。我想起了,幾天前第一次喝醉時的事,我那時見到了想,在浪濤聲澎湃的海邊。如今的她和那時一樣,穿著白色連衣裙,將遮陽帽放在膝上。

面容和離去那年一模一樣,漂亮的讓人心酸——只不過,想卻如同琉璃般透明。

她沒有笑,沒有哭,沒有幸福洋溢,只是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有一張隨時都會撲過來的,生氣時的臉——彷彿在質問我,為什麼還要來。

我有許多許多的問題,希望對她傾訴。

在泳池邊,想對我說了什麼?我弄不明白,可我好想聽她的聲音,哪怕是一句再平淡的話,我也想再一次,讓那聲音響徹在我的靈魂之中。

想的願望又是什麼?足以支撐她留在世間這麼久的願望,為何和她朝夕相處而知曉想的全部的我,卻沒有半點頭緒?如今卻即將實現?那究竟是什麼樣的願望?

她是以什麼樣的心境,度過這飄搖在世的綿長歲月呢?她是自由的嗎?是能無拘無束的走在世間,不必在乎他人,純粹是隨心中的憧憬而行走的旅人嗎?

是否有坐在某間教室的窗邊,混在昏昏欲睡的學生裡,聽生前未經歷過的老師無聊講課嗎?是否有走進奢侈的珠寶店,大搖大擺的觀賞生前無法戴在胸前的寶石項鍊呢?是否——

“小安。”她虛渺的聲音,在剎那間將我雜亂的心撫平,“已經不孤獨了嗎?”

我痛苦的點點頭,所有問題都消逝不見了。

“真好呀——能見你一面,嘿嘿,謝謝你還肯來見我。”

想的笑容消融了嘴角的冰雪,將初春的在嘴角溫暖綻放。

“什麼都別說。”

想在座位上放下帽子,朝我走來,輕輕握住我的右手,與我十指相扣——那份觸感十分特別,並非血肉的溫暖,而是更接近人的本質,彷彿靈魂與靈魂的觸碰,沉重而輕盈。

“小安也已經長成大人了呀,高了不少,還變成熟了。”想輕輕偏過頭,墊腳用額頭碰了碰我的臉,彷彿在衡量我的身高比她高多少,然後她喃喃的說:“不知不覺都過去這麼久了,真是漫長的旅途。”

“想……”

“謝謝賜予我奇蹟的這個世界……所以,再道一次別吧。”

話音消逝了,想也隨之鬆開了我這隻手,隨後捧起我的臉來,輕輕在上面留下一個淺淺的親吻——甜美的感觸,可這個吻卻彷彿蜻蜓點水轉瞬即逝——因而更顯珍貴。

“不是再見,而是——永別了。”她說出了最後的話語。

就這麼平淡的,輕描淡寫的,溫柔的……對我道別。

“……嗯,永別了……永別了……想……”

想此時的那張臉龐,讓我知曉了原來靈魂也是會流淌眼淚的。

而我自己的臉,則讓我懂了靈魂慟哭時,會有多麼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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