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S

翌日清晨,我睜開眼睛剛伸了一個懶腰,就被嚇了一跳。

一位漢服散發的小女孩,正坐在我寢室的書桌上,一動也不動的盯著我。我驚慌的往後退,撞到了頭,雖然勉強知道她是繩繩,但說實話,這種非現實的景象相當相當恐怖。

“早。”她平淡的對我打招呼。

“……你沒睡覺嗎?”

“不需要呀,我又不是人類。”

也對也對。我不自在的穿上衣服,進到衛生間準備洗漱,但她一直跟著我,實在是好尷尬。

“別進來。”我對繩繩擺擺手想趕她出去。

“……為什麼?”

“這是個人隱私。”

“不太理解。”

要對這位小小的神明解釋隱私的概念,真是何等微妙。

“有不想被你看見的恥態,人都是被自尊心驅使的低階動物,和你們神明不同,所以留給我一點點私人空間!”

“唔。”繩繩終於退出衛生間了。

打理完儀容儀表,我回到客廳,開啟冰箱,檢查昨天做好的杵絲糕的狀態。摸起來涼涼的,我吃了一個,糯米麵皮微甜鬆軟而不粘牙,餡兒甜美自然,比記憶裡的味道更多了一絲蜂蜜的香味。被冰過以後,味道變的收斂,更有了一絲冰涼的深度。

在這夏日間,沒有比它更美好的甜點了。我用盒子包了幾個,換好鞋子準備去探望奶奶。

“繩繩,我要出門了。”

“我當然要一起去。”繩繩隨我站到門口,理所當然的抬頭看我:“安心,別人看不見我,不會給你帶來困擾的。”

“……是嗎?”我察覺到其中奇怪之處:“那我為什麼看得見你?”

“我還想問!我以為你是那種修為深厚的大人物的後裔,偶然繼承了血脈和修為,所以問你家裡的職業,但又不是……真的是很奇怪的事,用偶然聽見的話,就是獨覺吧。”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繩繩像是個小大人一樣嘆了一口氣,抱著手對我進一步解釋。

“總之人類會看見我們神明,是非常非常非常稀奇的,一般只有念了百年經書的悟道僧人,或者在星辰日月間沉心百年的道者,才或許會看見……”

我一邊聽著她的解釋,一邊開啟門扉,然後和繩繩一起往外走去。

“原來如此,最後還有個問題,為什麼勉強寄居在繩子裡的你,會突然出來,還這麼話多呢?呃,我是指你能言善辯。而且剛見面時,你像死人一樣冷。”

“我還想知道呢,只是拴在你手上,就能獲得維持形態所需的生息,這是很奇妙也從沒聽過的事情。”

即是說,這是她也不理解的事。我將這些疑惑收於心中。另外,繩繩的樣子畢竟只是孩童,步幅跟不上我,走一段就要跑著追上來,讓我有很強的負罪感。我放緩了腳步,用悠哉的步伐陪她走著。

——她在我身旁與我並行。宛如繩繩是這褪色世界裡,唯一鮮豔耀目的那抹顏色,可即便如此,誰也沒有發現這位翻花繩的神明。

車水馬龍的昆明早晨,喧鬧的街道讓人不快,悶熱的天氣久久不將積雨傾瀉,即便如此,有人同行的充實,已將我心中所有煩悶沖淡。

“文安,你究竟是什麼人呢?”繩繩語調輕快的問。

“瘋狂刻薄的音樂妄評者,無業遊民,普通的二十歲男青年。”

“……那個,文安。”繩繩的聲音漸漸變小,甚至要被清晨的人潮聲蓋過去了:“我可以……在你身邊呆著嗎?那個……能和人類講話,這是非常非常稀奇的……而且你願意玩翻花繩……唔嗯……在你身邊還能以這幅樣子……暌違千年,看看世界……”

“隨意。”

沒等她難為情的說完,我就給出了回答。繩繩喜悅的笑臉讓我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無論她是無害幽靈也好,尊貴的神明也好,還是害我性命的鬼也罷,隨她喜歡吧。

“那個那個,你不尷尬嗎?別人看你就是和空氣說話耶……你不偽裝一下嗎?比如拿個手機。”

經她一說,我掃視周圍,擦肩而過的人大多都異樣的看著我,不過——

“無所謂,你就在我旁邊,和我說著話,別人看不見是他們的事,和你說話為什麼要裝作沒有和你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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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莫非是個好人?”

還是第一次被人——被神明誇是好人呢,但可惜不是這樣:“不,我只是遵照自己的意願活著的人,路人的看法,對我而言不痛不癢。”

“怪人。”

倒不是第一次被這樣誇了。

清晨時分的昆明,已是車來車往,人潮湧動的繁華地方了,曾經我也會在這時候,揹著書包混跡其中。但不知不覺間,本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日子,一點點消失殆盡,我已非那時的少年了。

那時身邊的人,也消逝已久。

走到醫院,在護士站詢問之後,果不其然,奶奶是在高檔區的單人病房。剛剛乘電梯上去,我就撞見了認識的人。

兩位,分別是高挑而花枝招展的中年婦女,和西裝革履的捲髮中年男子。分別是姑媽,與叔父。和小孩子不同,大人即便隔了幾年,也不會有多少模樣上的改變。

“……文安。”他們微妙的看著我,還是出聲叫住了我。

“唷。”我隨手打招呼。

“怎麼打招呼呢?那個賭鬼沒教你禮儀嗎!”

我的招呼惹怒了叔父,他大聲呵斥,讓繩繩嚇了一跳躲到我身後。我嗤之以鼻的別開視線。

“是啊,沒教過。”

我沒有再理會他們,走向了病房,無聊的家庭倫理糾紛,是我非常反感的。若非如此,也不會去旅行了。到了門外,我推開房門,在擺滿了花籃的單人病房裡,除了偶爾被風揚起的簾子聲外,就只有監控器上那微微跳動的心律聲了。

蒼老的奶奶端莊的坐在病床上,即便身著病袍,頭髮花白,卻依然有著我所知曉的那份氣質。從幾年前起,她的老年痴呆症狀就越發嚴重,這無論是誰都逃不過的衰老,是人生難免的哀傷。

“唷,奶奶。”我小聲對她打招呼。

但奶奶只是看了看我,然後客氣的對我點頭致意,再無其他表示。也是,我這樣不孝的孫輩,是不可能留在連兒女都忘卻了的老人腦海中吧。

我將帶來的糕點開啟,放在床頭櫃上,對她說:“奶奶以前教媽媽的做法,現在被我學會了。”

奶奶瞥了一眼杵絲糕,微微露出笑容,然後懷念而對著虛渺的空氣抬頭。

“手藝變好了呀,小森。”話音落下,她緩緩抬手抓起一個,輕輕嘗了一口,笑意更加深濃了:“小森,不嫌麻煩了嗎?這蜂蜜玫瑰糖,很好吃吧?”

我咬著嘴唇,那是我媽媽的名字。

奶奶吃完了一個,優雅的拿起床單,似乎把它當做了身邊常備的手帕,輕輕擦拭嘴角。隨後瞥了一眼我的手腕。

“小文,翻花繩嗎?”

“……奶奶還記得我?”我吃驚的大聲說。

但奶奶卻沒有看著我的臉,而是依然望向虛無一物的空氣,和不存在於那兒的人對話。

“男孩子玩這個,不成體統。”

言畢,奶奶伸出手,滿是皺紋的手掌,似乎在向那裡的文安沒收繩子。

一旁寂靜觀望的繩繩對我點點頭,有些無奈的垂下視線。我解開了繩子,放在了奶奶的手中。隨之,繩繩的身影消失不見了,即便如此,我還是知道她就在我身邊。

奶奶等了一會兒,彷彿在那裡的文安哭著離去了,她才放下那副嚴厲的架子,自然的松著嘴角,遲鈍的手指折著花繩,束在五指之間,輕輕一拉,繩子便柔順的滑落在了病床上。

“……好了,你奶奶要休息了。”叔父拍拍我肩膀。

“是。”

我握起落在那裡的繩子,往後退了出來,一步也挪不動的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和心中的悵然若失對望。再次出現在我視線裡的繩繩,想安慰我,但那只小小的手,怎麼樣都碰不到我的頭,為此她委屈而失落的快要哭出來了。

“翻花繩嗎……小時候,我也很擅長呢。”

一旁的姑媽苦澀的說。

“現在不擅長了吧。”

“因為,長大成人了啊。”

也是。

我重新繫好繩子,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從心中這份低沉裡走了出來。要不然繩繩就要真的哭個不停了,到時候我還得安慰她,那不就是本末倒置了嘛。

最後,不知該說是幸或不幸,在隔天的下午,奶奶沒有痛苦,壽終正寢的逝世了。

我還是哭了出來。

奶奶她的的確確的消失在了這世間,或許……去了繩繩所在的那遙遠地方吧。

我和繩繩坐在家裡的陽臺——也是最初見到繩繩的地方。

“對了,為什麼你最早的時候要在這裡呢?直接進到房子裡來不行嗎?”

“所謂居所,乃是容身的獨立之所,若非受邀,我們人外之形,是不會主動進去的,這是對人類的尊重。”

的確,那時候我幫她開啟了窗戶,請她入內來著。沒想到講究和規矩都這麼多。而且——“總不能讓個小家夥在外面吹涼風吧。”

繩繩淡淡的笑了笑,隨後在臉上添了幾絲愁緒。

“請節哀順變。”

明明是個小孩模樣的神明,卻學的如此有人情味。

這麼淡淡一句追悼,也是人間的常態吧。無論生老病死,世事無常,人世間有所謂紅白喜事之分——至少奶奶不必受痛苦和疾病折磨了。或許是與我感同身受,繩繩用稚嫩的聲音,悠然念起不知何來的詞句——

“往來輾轉,人世一場,由無而生,歸於靜謐,逝者永眠,眠而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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