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6 S

時光短暫的駐足著,我錯愕的覺得聽見了自己腦子的空白。

有一位小女孩,在窗外,陽臺的護欄處——她站在那裡。

我木訥的眨了很多次眼睛,又揉了很多次眼睛,但她還是在那裡,我對此無法理解。

極其漂亮的小女孩,大概十歲左右,五官雋秀而透著古雅。她的秀髮垂髫寬散,身穿著宛如光年流轉的淡紅色齊胸襦裙。但隔著一扇落地窗,表情清冷無比的與我對望。

我努力調動自己的理性——按理說,我最近沒看什麼古裝劇,不至於有這種印象來導致幻覺。心理雖然不健康但還沒到幻覺的地步,這裡是八樓,陽臺是獨立的,鄰居家的小孩是不可能到這裡來的——那這究竟是什麼情況?

我覺得莫名其妙,但卻感覺不到半點恐怖,因為那個小女孩身上流露而出的,是沒有半點邪雜的清雅氣質。

我打定主意,放下手裡的繩子,打算去直接問那個小女孩。

但就在我放下繩子的一剎那,小女孩消失不見了。猶如從未存在過那兒一般,半點痕跡也沒有留下。但這次,我意識到了什麼——我自認算是有點敏銳的人,剛剛放下的那條繩子顏色和小女孩的衣裳顏色非常相似,我立刻冒出了幾個荒唐的念頭。

猶豫著,我又拿起那根繩子。

果然——小女孩又出現了,再一次和我對視。不必再做嘗試了,如我所想,這是超乎現實的事。我走到窗前,小女孩的視線隨著我的靠近而抬起。

“……總之,你好。”我試著抬手打招呼。

小女孩偏偏頭,冷峻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這讓我感到尷尬。與超現實的存在交流,是這輩子頭一次,也沒有任何道聽途說的經驗,我不知該怎麼做。

——“hello。”

“……”

我當即放棄了再嘗試使用其他外語打招呼,畢竟她看起來產自中國。嘆了一口氣,我開啟了落地窗,往後退了一步,將手向居所內揚去,表示歡迎她。

“……”

小女孩眼睛比剛剛要瞪大了一些,閃爍著如月色般的濃郁光澤,看起來是在表達自己的訝異。

“請進,無論你是誰,是什麼,來自哪裡,想做什麼,都無所謂,如果你想進來的話。”

她稍稍猶豫,隨後往前一步,又一步。藏在衣裳之下的白皙裸足,用柔和而溫吞的步姿,進到了我的居所中。

小女孩在我家地上的坐墊上正坐,那腰線非常筆直。對於她這樣毫不客氣的做法,我並不介意,雖說完全不明白她是什麼傢伙,但看起來沒有惡意——但願如此。

關上窗戶,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不管怎麼說,該弄懂的還是得弄懂。

“聽得懂我說話吧?”

“……”

“知悉吾之言意乎?”

小女孩仍然不為所動,我也知道自己不會說什麼古文。

想來想去,我抬起手中的繩子,然後指指繩子,又指指她。表示問她是不是這根繩子或和這根繩子有關,小女孩這才微微頷首。

總感覺,她不是這個時代的存在。

即是說,這現代的普通話也好、當地的方言也罷,想必和她所處時代裡的語言都不大一樣。但透過剛剛的肢體語言,證明了她有溝通理解能力。既然如此——中國漫長的歷史裡,至少有一樣東西是儲存了下來的。

我找來了紙筆,又找來了《說文解字》之類的參考資料,花了一些時間,用寫在紙上的古字形,問了第一個問題。

大意如下:“你不能說話,也不能寫字嗎?”

小女孩再次點點頭,微微張著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什麼聲音也沒有傳出。

……既然如此,我要和她交流,是非常非常困難的。

我嘆了一口氣,又寫了一些話。

“隨你喜歡的玩吧,我要忙了。”

誠然,這種奇妙的事情的確很不可思議,這個小姑娘也非常漂亮,忍不住想多看幾眼,但我們溝通非常困難,這讓一切都索然無味了起來。

既然她不是來殺我之類的怨靈,那我不必和她搏鬥。其他的我就什麼也做不到了,還不如忙現實裡的事情。但看不見她還是會讓我感到不安,於是我將繩子對摺打結,拴在手腕上,雖然顏色少女了一點,不過作為腕帶倒沒什麼不便。

託了這個小女孩的福,在和她“交流”期間,我的紅豆已經泡好了。

我將其打碎成粉末後,與融化成為粘稠糖稀的紅糖混合。再去一遍雜質,等它們凝固後就是甜美的紅豆沙了。但因為口味的問題,我往裡面加入了玫瑰糖和切成細碎的冬瓜糖,這是最甜的做法。

我回過頭,打算看看糯米粉和的面如何了,但卻發現那位小女孩在我身後。匆忙間,我撞上了她——不如說是穿過了她,沒有撞上。我深呼吸冷靜了一會兒,試著伸手摸了摸她。但,我的手穿了過去,什麼也沒有摸到。

可是在觸碰她的身姿時,手感覺到一種奇妙的阻滯。

小女孩似乎對我的舉動非常不悅,瞪著我往後退了幾步。

“對不起。”我趕忙道歉。

她站到旁邊礙不到我的位置,似乎只是為了看看我在做什麼。真是奇妙,幽靈一樣的事物,會對吃的感興趣……

又過了半個小時,我擀好了麵皮,將餡放進去,然後合起麵皮,灑上一些糯米粉,再次對摺,扇貝模樣的杵絲糕便成型了。我總共做了十幾個,將材料全部用完了。接下來最後的步驟,就是將它們包好放進冰箱,待到明日,便會變成帶有涼意的甜點。

說來我也真神經大條,家裡跑進一位幽靈,我卻能安然的做食物……

這幽靈小女孩給我的感覺,十分讓人安心而自然,就像是手腕上這根繩,它的的確確纏著我的手,不緊不松貼合正好,甚至讓我微覺溫柔。

事情做完後,我坐回剛才的椅子,小女孩也跟著我,坐在剛才的坐墊上。我和她對望了一會兒,苦笑著取下繩子,稍微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

如果說對一根繩子有什麼讚美,那大抵是結實,牢靠。但這一根,不僅如此,一切美好的形容詞,我都覺得能適用於它——除了嶄新(再者說嶄新也不一定是褒義詞)。可這根繩子,卻僅是繩子,並非其他,這份在美好中堅定自我的樸實,才是其魅力所在。

我不禁雙手捂著頭,為什麼自己要對一根繩子誇的天花亂墜?

——“……頭,疼?”

“咦!”我愕然的看向小女孩,毫無疑問,剛剛說話的,的確是她:“你……你!能說話?”

“一點。”

“哦哦哦太好了。”

我總算不用靠對一根繩子絞盡腦汁,來琢磨她究竟是什麼了,小女孩稚嫩而毫無感情的聲音,它確實的迴響在這房間裡,傳到了我的耳中。

“戴上。”

小女孩敦促我,我弄明白她是要我戴上繩子,於是我按她所說,再次束在手腕上。

“能說話就早點說嘛……我還以為幽靈都是完全溝通不了的存在。”

“剛剛才,能。”

“為什麼呢?”我緩緩的追問,生怕會嚇到她。

“學習。”

“……學習?誰教你的?”至少不是我。

她瞥了一眼我的手腕作為回答,我感到不可思議,但轉念一想,這世間連她這樣的幽靈都存在,既然如此,能透過這樣的接觸來學習,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猜猜,你是千年前哪家的千金,可惜而可憐的因為意外死掉了,仇家或者是盜賊殺了你一家,你則因為怨念而難以成佛,寄託在了這根對你很重要的繩子上?繩子流傳千年至今,原來如此。但為什麼我能看見你呢……對啊!我為什麼能看見你啊!”

“住嘴。”小女孩冷冷的打斷了我。

她從我這裡學到了這種話嗎?感覺有點微妙……

“全錯。”

“……那是?”

“……難解釋,還需要學習。”小女孩非常不悅的說。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換了些簡單的問題:“能請問,你的名字嗎?”

“繩繩。”

“小名嗎?是哪個min?敏感的敏還是泯然眾人的泯?我猜是前者——”

“……是繩(mǐn)繩(mǐn),繩子的繩。”

我有點不理解,於是拿出平板電腦上網查了查,因為在我記憶裡,這個字應該不是多音字——好吧,沒想到居然真是多音字。在繩繩這個詞裡,沒想到居然是讀這個音……這也是個對我來說的新詞。

“漢字真是博大精深……”

“是,他很厲害。”總感覺我和這位叫做繩繩的小女孩說的不是一回事,但也沒什麼,總之,知道了她的名字。

“你呢?”繩繩問我。

“文安,文字的文,安穩的安。”

繩繩輕輕點頭,她似乎很喜歡點頭來表達自己的感情,接著向我提問——“文安,你的職業是?”

“沒有職業。”

“……那你的……唔,前輩,是什麼職業?”

“前輩?”我皺起眉來。

“唔,長輩。對——長輩,你的長輩是什麼職業?”

沒想到幽靈還要查戶口……是要提防我家有能驅鬼的人嗎?為了消除繩繩可能感到的不安,我仔細的回答:“你是要問我家裡人做什麼吧?我媽媽是刺繡師,爸爸是職業賭徒,祖上全部都是商人,各種各樣的商人。”

“……唔,獨覺嗎?”繩繩感到困擾的說。

“那,繩繩您是?能向我解釋了嗎?”

畢竟突然出現了一個神秘的繩子幽靈,就算拿我的標準來衡量,也算是很詭異的。再者說,我明天要早起,現在已經快十二點了,想早點聽清楚繩繩的身份,然後才能安心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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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嘗試——首先,我是神明。”

“……敢問哪尊?需要我刻個神龕給你嗎?”她這樣的少女自稱神明?絲毫可信度也沒有,再說了哪尊神祗會叫這麼個可愛的名字呢。

“我是,翻花繩的神明。”

“……就是那個,兩個人互相挑對方手裡的繩子的翻花繩?”

繩繩喜出望外的不斷點頭,並且開心的說著“原來文安你知道呀!沒想到你知道呀!”

“以前也玩過……雖然只玩了一天就放棄了,畢竟是女孩子的遊戲。”我咬咬手指,還是不能理解的追問:“翻花繩的神明……這個,我從未聽說過啊?”

“所謂神明,並非居於高位睥睨世俗的存在——那只是從未存在過的虛渺想象。真正的神明,是寄託於事物之中,化身為象徵的存在,我們並不能做到消災賜福,也並不能聽從人類的祈願,我們……甚至連維持自身的存在也頗難辦到。”

她的解釋帶有一絲自嘲和悲哀的口吻,看起來煞有其事。我對超現實主義的主張並不瞭解,事實上我也是無神論者,但對自稱翻花繩的神明的小女孩幽靈,還是有點感興趣的。

“吾言皆實。”她察覺到我的念頭,一本正經的說。

“為什麼你說話突然流暢了?”

甚至還會拿一點文言文來調節氣氛了,表情也變的豐富。

“因為世人——也就是你,提到了我的存在。”

“翻花繩?”

“是的”繩繩微笑著,似乎對於我念出那三個字,由衷感到喜悅:“被人記住,被人想起,僅是如此,身為神明的我們,就能獲得些許鮮活的生之氣息,存在之形也會隨之豐滿,我們這些沒落的事物,正是如此維持形態的。”

複雜而懷念的說完,繩繩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既然有翻花繩的神,那……其他的神也有嗎?牙籤的神明,指甲刀的神明之類的……”

“……不知道,你所說的那兩個究竟有沒有我不知道……但能升格為神明,存在形態的代表們是非常少的。”

“你們是怎麼成型的?”我很感興趣。

繩繩垂著頭,平靜的向我解答道。

“要求諸多,其歷史是最重要,大家盡是從中華文化裡誕生,被人類拾起或捨棄,少部分留存至今,可大部分則在歷史前進間,一點點消失……只有綿長歷史之中,被許多人使用、記載,口口相傳者,才昇華為神之形。”

“哀傷的話題。”我認為從繩繩這般小女孩模樣的口中說出這些,實在是沉重。

“其次,需人類的真摯之心——愛護、喜愛、善用,認為這事物實用、或是有意思等等,這些真摯的由衷會緩緩累積,不達到一定規模,是沒辦法賦予我們神格的。”

“僅僅是物件才能誕生神明嗎?”

“不,食物、飲品、概念,都會誕生神明,諸如我,就是一種遊戲方式。”

我摸摸下巴,將繩繩剛才的話一點點試著總結——

“我對你們稍微有點理解了,總之就是被歷史證明其價值的事物或概念,就能誕生出超脫其本身,能稱之為神明的一種形象代表,像你這樣人形幽靈一樣的?”

繩繩點點頭。雖說這個概念讓我非常吃驚,但隨之又讓我生出了新的困惑。

“那為什麼你和這條繩子有聯絡?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繩繩的頭垂的更深了,也再沒有了掩蓋心境的故作堅定,她面色傷感的解釋道——

“因為……翻花繩這遊戲的價值,在這時代極為淡漠,到了被人遺忘的地步……如果不寄託在實際存在的事物身上,我連自身都無法維持,頃刻便會消失在歷史之中。”

我解下手腕上的繩子,追憶著童年的記憶,一點點試著在指間纏繞,想讓它變成花繩的起始一步。

“繩繩,如果價值得到認可,你會有實體嗎?能摸得到的那種。”

“……有可能,少數大神明就擁有實體——比如茶和文學這樣的神明。”

我苦笑了出來,規模還真是不能比。

“那……我試試讓你變成那樣吧。”我坦誠的說:“翻花繩是兩個人的遊戲吧?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就能一起玩了吧。”

繩繩明明自稱為神明,卻如外表那樣,像個小女孩一樣哭了起來。她顫抖著肩膀,咬著嘴唇,不停的用袖子擦掉眼淚。

“文安……願意,玩嗎?”

“嘛……其實是有趣的遊戲。在自己家玩玩也不錯呢。”

繩繩站了起來,朝我這裡走了過來,即便碰觸不到,仍然努力的,將手指伸出。

繩繩虛渺卻鮮明存在的手指,一點點在我的指間來回,她引導著我,教了我一人花繩的基礎花樣——看著繩子隨我的手指拉動,繁雜的繩子流暢無阻的被我拉成一股從指間落下,這種有趣的感覺,的的確確的讓我不禁笑了起來。

“對不起,我沒辦法陪你玩。”

繩繩努力擠出笑容,涕淚橫流的吸著鼻子說。

“那就教我怎麼玩吧——被神明親自教導,可是奢侈的事。”

“嗯。”

這一天——我遇見了一位奇妙的幽靈,她自稱為翻花繩的神明。

是個非常漂亮而古雅的小女孩,也如小女孩一般有純粹而潔淨的面孔。

她叫做繩繩。

(她的名字出自“繩繩雲步,穆穆天容。”,這裡的繩繩之意,是形容接連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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