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公館裡的人不全,吃飯的時候只有君蘭、猛虎還有吳清如三人。

天氣很熱,她特意叫廚房做了綠豆湯。

“怎麼不見南風下來吃飯?”吳清如望著飯桌上空著的位置,只擺著雙空碗筷,椅子上卻沒有人。

瘦高的猛虎渾然不在意:“師姐不餓唄,師孃不要管她了,餓了她自己會下來吃的!”

肥胖的君蘭很快就將綠豆湯喝得空了碗底,戀戀不捨的擱下碗,眼巴巴的望著南風位置上那碗許久都沒人動的綠豆湯。

吳清如淡淡的眉梢滿是笑意,將自己的那碗遞給了眼饞的君蘭:“吃我這碗吧,南風的我一會兒給她送過去。”

“沒出息!”望著君蘭大快朵頤的模樣,猛虎面露不屑,撇了撇嘴。

公館三樓,西洲的書房要比他們的臥室還要大,乳白色的書架上琳琅滿目堆砌著不少古籍與文物,紅松木的書桌旁放著青白瓷的巨大陶瓷卷缸,裡面摞著能有半個人高的畫卷。

房裡鋪著的是從土耳其進口的地毯,很厚,一腳踩上去直發軟。吳清如嗅到了空氣裡飄著的很濃郁墨香味,味道熟悉,是乾隆御詠名華詩十色墨,夾雜著函璞齋特製的錦墨味道。

函璞齋是乾隆時期四大墨齋之一。

其主人便是汪節庵。

此人說來也是個奇人,自幼出生於安徽歙縣,深受家學薰陶,後被稱為清代四大墨家之一。

汪節庵的制墨,可遇不可求,他所創的函璞齋與曹素功的藝粟齋、汪近聖的鑑古齋、胡開文的墨莊並駕齊驅,受到無數文人的追捧。

月樓正全神貫注的看自己手裡的書,不僅被書桌上的東西所吸引。她好奇的瞧著王西洲書桌上擺放的那墨色的大木匣,是個清代工藝的嵌裝黑漆描金盒。上面以深色的黑漆為底,描金紋龍,正中央隸書“名花十友”,飾雲龍紋。

月樓被上面金燦燦的金龍紋飾晃得眼睛有些疼,加上盒子旁的金書籤,美輪美奐,讓人移不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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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瞧那金書籤是個純金打造的片子,薄如蟬翼,以上等的雕刻技藝在軟金上雕刻了熠熠生輝的蓮花,精美異常。

“南風,”吳清如從後面走過來,將綠豆湯放在她手裡,笑道,“怎麼了?跟師弟們鬧脾氣了?為什麼連飯都不去吃?”

月樓顧不得繼續欣賞書桌上的墨盒,被問得低垂下了頭,訥訥的說:“沒……沒有跟師弟們置氣,只是……不餓。”

“不餓?”吳清如望著垂著頭的女孩,笑問她,“真的不餓?你兩天都沒吃飯,難道你是鐵做的?”

月樓裝傻:“我……我不想吃,不喜歡!”

吳清如溫柔笑了笑:“那好,我就去告訴西洲,讓你師父來問你。”

“別……”月樓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吳清如的衣袖,“別,別跟他說……我……我只是覺得師弟們不喜歡我。”

吳清如輕輕嘆了口氣,她也就比匡月樓大了兩三歲,可她卻羨慕這丫頭還能保留心底善良的純真。

望著她不經意的瞥著書桌上那一盒“名花十友”墨,笑問起來:“你喜歡?”

月樓點了點頭,臉上終於露出笑意:“覺得很好看,沒想到這世上能有這麼精緻的墨。”

吳清如一笑,素白的手開啟了書桌上那盒墨,頓時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只瞧木匣裡裝著十錠墨條,漆黑的墨方上依次各雕著一朵名花,並在後面描金加上題識,分別是桂花“仙友”、菊花“佳友”、梅花“清友”、蓮花“浮友”、海棠花“名友”、酴釄“韻友”、茉莉花“雅友”、沈丁花“殊友”、薝蔔“禪友”、芍藥“豔友”。

吳清如拿出一方,將背面的題識指給她看:“這墨是清代一個叫汪節庵的人製作的,他製作的墨很出名,在乾隆乃至後來的嘉靖朝,被稱為清代四大墨家之一,這十墨名‘名花十友’,每一墨上都描金了一種花,背面的均題‘名花十友’,字型用的是涵真、草、隸、篆四體書法,墨左側卻用陽文楷書‘汪節庵仿製’。”

月樓很驚訝:“仿製的?”

吳清如點了點頭:“不錯,仿製的!這是汪節庵的名花十友早在明代的時候就出現了,不過汪節庵雖然是襲用前人題材,但他有自己的創新,你瞧這墨上的花卉,汪節庵採用了陽線與淺浮雕刻這種虛實相生的手法,既保證了花卉的栩栩如生,又用描金增添了墨的富貴與華麗感,這師父這十錠墨,想來應該與故宮博物院裡收藏的那份一樣,是當世僅存的了。”

月樓瞪大眼睛:“這麼珍貴!”

“你若喜歡墨,到時候叫西洲送你幾方,”吳清如從書桌上拿起那盒她送來給西洲的桃酥:“不過你給先把這盒桃酥吃了才行!你師父不愛吃,我買了也是隔著,不如你替他吃了。”

月樓望著塞到自己手裡的那盒桃酥,忽然有種委屈的想哭,這家裡,只有吳清如對她好,還惦記自己沒有吃飯。

她忽然問她:“你……很愛師父,是嗎?”

吳清如一愣,沒想到她會這麼問自己,她想了想:“或許,是緣分吧。”

她想他們兩人之間應該就是緣分。

當年,他抱著母親骨灰盒縮在角落裡痛哭的時候,那弱小無助的模樣,剛好被她撞到。她就這樣闖進了他的世界。

月樓望著眼前比自己不過大了兩歲,卻要叫她師孃的女人,覺得她就好像墨方上描金的那朵蓮花一樣,亭亭玉立,白玉無瑕,不帶絲毫的煙塵氣息。若自己是男人,估計也會喜歡這樣溫柔的女人。

月樓回到自己的房間,珍重的放下那盒桃酥,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塊,吃了小口,連渣子都捨不得掉下一點。

晚上人都齊了。

王公館的廳裡,正準備吃晚飯。

西洲今天去見了蕭旦禮一面,跟他提及了盧家小少爺的事情,只是那張神秘的血書,兩人依舊沒有任何頭緒。

不過西洲從蕭旦禮處得知了一件大事,他認為可能與此有關的事情。

就在半個月前,在奉天前往熱河的鐵路途中,柳詞炸燬了載著天皇特使的專列“東京號”。

他對於玉面閻羅的突然出手,著實有些震驚。

對於這個表哥,他是知根知底的,柳詞實際上是個很懶的傢伙,換句話說,日本人只要不惹到他的頭上,他是絕對不會出手。

何況柳家半軍半匪,脾氣讓人難以捉摸,斷然不會乖乖聽南京政府的調令,去炸了東京號專列。而他肩膀上又擔著守衛長春小白樓的要責,要知道宣統皇帝人雖然在長春,但被他帶去東北的那些國寶文物,就藏在小白樓裡,這就等同於落入日本人的手裡一樣。

四年前,柳詞的父親正是宗社黨裡的核心成員,柳父去世的時候,要柳詞做的一件事情,不是保護宣統的安危,而是想方設法保護小白樓裡國寶的安危。

但猛虎終究難敵群狼。

長春已經成為敵佔區,要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行動,便有隨時暴露的可能。

在這種情況下,柳詞居然還敢去炸了東京號專列!

西洲可以肯定一件事情,東京號上,一定有柳詞十分在意的東西,並且,那東西十之八九就是從長春小白樓裡流出去的。

否則玉面閻羅斷不會對“東京號”出手。

晚飯吃得很是豐盛,七八個菜。

西洲心裡想著事情,沒吃幾口就去了書房。

飯桌上肥胖的君蘭悄悄的望了眼默不作聲的猛虎,見自己身旁的月樓剛要伸手夾菜,便故意的用胳膊肘撞她的手,她要盛湯,也故意將湯匙拿在自己手裡,不給她用。

“你們兩個到底要做什麼!”月樓有些生氣的望著眼前的兩個師弟,“非要叫我跟師父說?!”

言猛虎抬起頭,冷哼聲:“誰叫你這乞丐不好好要飯,非要跑我們家裡搶位置的!你有本事就走啊,別在這裡受窩囊氣!”

匡月樓很是生氣:“你以為我想來!”

言猛虎猛地站了起來:“好呀,來都來了,難不成是我師父舔著臉求你來的不成!”

沒等他說完,後腦勺便被一本書狠狠的砸了下去!

“誰打我!”言猛虎氣沖沖的轉過身去,剛好撞到了王西洲那張冷峻的臉,氣勢立馬如同老鼠見了貓似的,弱了下去,訥訥說道,“師……師父……你不是回了書房嘛!”

西洲的臉色冷的如同冬天的雪花,橫眉瞪了一眼自己的徒弟:“我這還沒走呢,你這黃臉花貓貓就上房揭瓦了?還敢欺負你師姐!還懂不懂什麼叫尊卑有序!我看過不了幾天,你都要能耐的欺師滅祖了!”

言猛虎不服氣的站在一旁,低垂著頭,不敢吭聲。

西洲狠狠瞪了一眼往自己嘴裡扒飯的君蘭,罵道:“吃吃吃,一天天就知道吃,滾一邊站著去!”

君蘭戀戀不捨的放下了飯碗,看著碗裡的牛肉丸子,咽了口口水,不滿的衝著言猛虎嘀咕:“都賴你,都賴你,沒事幹嘛非要跟她過不去,現在好了,飯都吃不成了!”

西洲挨著月樓坐了下來,把盤子裡最後的牛丸都夾到了她的碗裡,響亮的衝著兩個小鬼說:“以後你們師姐吃飯的時候,你倆就給我站在旁邊站著,什麼時候師姐吃完了,你倆再吃!”

匡月樓垂下了頭,望著飯碗裡堆得滿滿的牛肉丸子,小聲說道:“謝謝。”

…………

……

上海承光公館。

夜幕降臨,寂靜的大街上從遠處閃過兩束明亮的車燈。

黑色的帕薩特老爺車停在了承光公館的門口。

披著馬褂的老頭從車上走下來。老頭腳上穿著雙樸素的布鞋,臉上溝壑縱橫,蒼老的褶子疊在一起。

即使是黑夜,也讓人矚目的卻是老者闊亮的腦門,以及後面那根極長的銀白花發編成的辮子。

這是個清朝打扮的老頭,現在很少有這種打扮的出現了。

侍者著實被老人的打扮嚇了一跳,只瞧面前有些佝僂的老家夥,直挺起了腰板,魁梧的身軀迸發出驚人的氣勢來,那一雙眯成縫隙的狹長眼眸,如同禿鷲狠厲的鷹眼,攝人目光,奪人心魄。

被老家夥盯了一陣,侍者頭上已經大汗淋漓,迫不及待的轉移開目光,大口喘著粗氣。

年輕的秘書從公館裡出來,見到老者,迫不及待的走上前,深深鞠了個躬,態度很是恭敬:“海老先生親臨,老闆早早就等在裡面了。”

海老公的聲音很蒼老,卻是女人般的尖細,語氣裡很是厭煩:“若不是大人執意,老頭的意思,是決計不會跟再你們日本人合作的!”

秘書臉上的笑意有些尷尬,立在門口不知道說些什麼。

武田半藏始終在公館前冷眼旁觀。他知道老闆對這個海老頭很上心,他也知道這個老太監的身份不簡單。

沒錯,這個老家夥就是清王室鼎鼎大名的圓明園大總管,六品執事侍總管太監。

當年圓明園被燒之後,慈禧那個女人打算重建圓明園,這老太監便是當時的大總管,手底下主掌著九州清晏監、司房監並圓明園及熙春園、綺春園、長春園各園一萬多名太監,是個權眼通天的老家夥,深不可測。

即使是現下皇帝遜位,這老家夥在宗社黨內,也是核心人物,甚至要比天津那幾位王爺更加有權利。

為了表示自己仍舊效忠清室,他們之中許多人發誓不剪辮子,不剃頭。

武田半藏眯起了眼睛,口氣有些強硬:“閣下應該看清楚當今中國的局勢,不要不識時務!”

海老公咧嘴一笑:“一場甲午海戰的失敗,不能證明什麼,當今的中國儘管國運維艱,但依然不是個別宵小之國可以肆意覬覦的。老祖宗有句話說得好,破而後立,不破不立。武田先生據說是日本國的神槍手,但老家夥我依舊可以百步之內,取你性命,如探囊取物!”

秘書聞言大驚失色,急忙擋在了武田半藏身前,伸手請海老公進公館。他可知道這個老家夥是有多危險,他親眼看到十多名帶槍的殺手,在僅僅一眨眼的功夫,全部斃命在了老家夥的飛刀下。

海老公眯起了眼睛,順著秘書的手勢,向著公館裡面走去。

武田半藏望著老家夥頭後那根銀白色的長辮子,眼中閃過稍縱即逝的殺意。

秘書十分不滿的拉住了跟在後面的武田半藏,嘆了口氣:“武田先生,海老先生身後的勢力與人物,與老闆有很重要的合作,得罪不得,希望武田先生剋制自己的情緒,不要因此壞了老闆的大事。”

武田半藏深吸口氣,點點頭,表示自己懂得輕重緩急。

承光公館內。

過了玄關,海老公的視野徒然開闊。他蒼老如鷹隼的目光,環視四周,只瞧這裡的佈局儼然當年的清廷內府一般,似是個小型的內府寶庫。

各朝各代的瓷器、字畫被分門別類的放在專門的櫃子裡儲存,甚至包括了當年乾隆爺放置在養心殿的屏風。

海老公面無表情立在玄關後一動不動,鬼酉泉西從臥室裡走出來,望著眼前這個深不可測的老家夥,臉上露出笑意:“總管大人,自從上次清東陵一別,我們可是有四五年時間沒有見過面了。”

海老公顯然跟他很熟悉:“我寧可不見你,每一次見你總會發生不好的事情,五六年前那次見到你沒多久,清東陵就被軍閥們炸了,希望這次是最後一次。”

請海老公坐下,鬼酉泉西吩咐其他人下去。

“沒想到這次顧大人會將海老公親自派來,”鬼酉泉西為海老公斟茶,“我相信,顧大人一定是看到了那副《新月帖》後,才會下定決心的吧?”

提起《新月帖》海老公的眼睛終於睜開,他看了眼身旁的鬼酉泉西,問道:“沒想到你真的敢偷偷把《新月帖》從長春小白樓裡給偷出來,你這可是惹怒了玉面閻羅,我聽說你們的天皇特使被炸死在了去往熱河的路上。”

鬼酉泉西滿是笑意的臉頓時陰沉下來:“柳家的人不識好歹,滑的如同個泥鰍,若不是柳家是宗社黨的核心,有宣統帝出面保護,他們早就死了不知道幾回了。”

海老公笑了起來:“你可別大言不慚,柳家在東北三省勢力不小,跟南京政府關係匪淺,據說與中共地下黨方面也有關係,你們日本人雖然佔領了東北三省,但想要徹底清除柳家,便會牽動宗社黨在滿洲的利益,牽動日本人在滿洲的利益,何況柳家志在長春小白樓,只要日本人不動小白樓裡面的國寶,柳家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鬼酉泉西冷笑一聲,不繼續談論這個話題,他拿出一本畫冊,牛皮包裹的外皮看上去很古香古色,在外面還有支那古董協會的鈐印。

海老公早就聽說鬼酉泉西有本神秘的畫冊,畫冊上盡是歷朝歷代最為出眾的國寶字畫古物。

“這次將海老公您請出來,想必顧大人應該跟你說過,”鬼酉泉西開啟畫冊,找到事先做好筆記的那頁,遞給了海老公。

海老公接過畫冊,望向畫冊上沾著的半夜硬黃紙殘破古畫,臉色逐漸凝重起來:“這古畫殘破成這種程度,畫上所描繪的內容,怕是很難猜測出來了,不過這畫下角殘破的半枚印記,像極了當年清廷內務府理事官的掌印。”

鬼酉泉西身子猛地前傾,謹慎的問道:“海老先生確定這半枚印記,乃是清廷內務府理事官的掌印?”

海老公點了點頭:“當年我在圓明園任職的時候,許多園中寶物的進出都要與內務府接洽,雖然我任大總管的時,圓明園已經被英法聯軍燒燬,但太后老佛爺有意修葺園子,便從內務府又調了一批國寶入頤和園,我清楚記得內務府理事官的掌印,這個錯不了。”

鬼酉泉西心頭大振,笑道:“這片殘紙,便與顧大人想要得到的東西有關!”

海老公臉色驚訝,驚呼出口:“萬歲通天!”

鬼酉泉西點了點頭:“這也是為何叫海老先生來這裡的原因!”

海老公臉色難看至極:“大人想找萬歲通天貼不是一日兩日了,但大人真正想找的……”

鬼酉泉西聽著他話裡有話,只聽話到一半,海老公便閉口不談。

半個時辰後,海老公心事重重的走出公館,上了門口那輛薩帕特的老爺轎車。

車上,海老公的面色憂慮,良久,輕聲一嘆:“大人多年後重新來滬,我就知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今日見了鬼酉泉西這個奸詐的日本商人,更加確定大人來滬,鐵定是為了那個人!”

坐在前面的司機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聞言滿是皺紋的眼角抽搐了兩下:“公公,大人要找的是萬歲通天帖,不是那個人!”

“小李子,你糊塗啊!”海老公漠然長嘆,“大人是來報仇的!”

司機聞言,手不僅抖了抖:“報仇?向誰報仇?”

海老公無奈的搖了搖頭:“想不到大人為了報仇,竟然不惜跟日本人合作!”

司機沉默了。他知道了那個人是誰!

當年的九門提督!

回想起當年的那些往事,海老公望著漆黑的夜,無數思緒如潮水般向他湧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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