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搬倒了法租界海格路上的王公館住下。這是一棟帶著花園的連體法式公寓,原本是他四叔名下的產業。霞飛路上的王家老宅,因為三叔走後,稍顯冷清,他一個人實在住不慣。

此刻從斯蒂龐克轎車上下來,他捋平被風吹皺的長衫,望著公館門前的鐵門,精緻的銘牌上寫著王公館三個字。他推開鐵門走進寬闊的庭院,歐式風格的庭院中多少顯得有些蕭索。

“這麼豪華的地方,真的是給我們住的?”身後穿著潔白長裙的月樓微微愣住。她本就天生麗質,只是常年打扮成男孩的模樣,此刻恢復了女兒身,稍微打扮一番,亭亭玉立的模樣,絲毫不比滬上那些達官顯貴家裡的千金小姐差。

“是,這以後就是你的家了。”西洲隨意的敷衍,他望著裝飾極為豪奢的庭院,嘴角抿出絲笑意,卻是帶著不屑與譏諷。他狹長的眼眸流露出明亮的光芒,從眼底漾了出來。

遠處三層白色哥特式建築公寓已經被人重新修葺了一番,後面的花園另一側還有單獨的兩棟小樓。一棟是言伯爺孫兩人的住處,一棟是雕刻用的工房。

此刻工房裡,肥胖的君蘭萬萬沒有想到大哥會從外面帶人回來,而且據說那女孩還是他的關門弟子。

從得知這個訊息後,他便顧得不喘氣,一路從霞飛路跑回王公館,找到正在雕工房裡處理碎玉的言猛虎。

工房的雕刻臺上,瘦高的猛虎正專心致志的握著刻刀,在半寸大小的一方和田籽料上雕刻蘭花。

君蘭有些懊惱,這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思雕花。

他一把拉住了瘦高的猛虎,氣喘吁吁,說不上話。

言猛虎怔怔的望著手上碎玉體表深深的一道劃痕,怔了片刻,轉身沒一把的掐住了君蘭肥胖的臉頰,橫眉怒目大吼起來:“死豬頭,你知道我在這個碎玉身上下了多少功夫嘛!現在都因為你,全毀了!”

“哎哎哎呦,疼疼疼!”肥胖的君蘭怒氣衝衝的打掉言猛虎的手,不服氣的辯解,“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你的碎玉,師父不僅收了關門弟子,還帶回家裡來了!”

言猛虎心下迷茫,不等君蘭說完話,邁著一雙長腿,急匆匆的向著前樓跑去。

進入四五月份後,上海的天氣顯得悶熱。他急匆匆的穿過花園,奔著前樓的公館跑去,臨到拐角處才停下,拼命的壓抑自己的呼吸,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向往常的樣子般走進公館。

公館的大廳裡,西洲換了身薄衫,坐在臨時添置的沙發上喝著茶,立著的領口微微敞開,勻稱的鎖骨透著幾分陽剛。

師父不是去參加宴會去了嘛,怎麼回來還帶著一個!

言猛虎委屈的立在門口的白玉屏風旁,一眼就望到了站在自己爺爺身旁的女孩。他甚至忘記了叫人,目光中滿是敵意,心裡有種被欺騙的感覺,憤怒的瞪著不知所措的匡月樓。

月樓自然認得言小西,他們可謂是共度過患難,當時一起被江陵抓走了的戰友。只是她沒有想到,現如今自己卻搶了他的位置,成為了王西洲的關門弟子。

她頗為尷尬的回頭衝著身後的大男孩露出善意的笑容,卻見他狠狠的瞪著自己,不僅一愣,目光中透著幾分怯怯的神色。

言猛虎自然認得眼前的女孩,就是那日一起被江飛白抓走的乞丐少年。他明知故問,滿是敵意:“你走錯了地方吧?這裡是我家!”

言茯苓眉頭皺了幾分,不滿的望向自己的孫子:“猛虎怎麼說話呢!這是敬亭少爺的徒弟,以後就跟咱們是一家人了,你把你那倔驢脾氣給我收斂起來,別欺負月樓,不然我有你好看!”

瘦高的猛虎不服氣,好端端多出來個徒弟跟他搶位置,鬼知道這丫頭是不是別人派來的臥底!他心裡自然有自己的小九九,可卻不敢在爺爺跟師父的面前表露半點,加上他素日裡最愛闖禍惹事,可沒少捱打。

言茯苓自然觀察到了孫子臉上不忿的表情,搖頭苦笑:“你這孩子,進門了也不喊人,杵在這裡當衣架子不成?”

言猛虎委屈的走向一旁,望著椅子上的西洲,撒嬌似的喊了起來:“師父,你出去看電影不帶我也就算了,怎麼還帶回來一個!”

西洲望著這個黃臉花貓貓委屈的神色,只瞧他目光怯怯,不由自主的瞟向了匡月樓。

這讓他不僅感到頭疼,自己怎麼就帶回來一個?是呀,他也納悶這個問題,當初怎麼就中了匡麓那個老狐狸的圈套,答應了他的要求呢!

可人已經帶回來了,反悔嘛?

反悔是不可能的!他答應了師叔的承諾,無論如何都要遵守。

西洲清了清嗓子:“月樓以後就是你的師姐了,從今天開始便住到咱們家裡,你跟君蘭以後要多向你們師姐討教,共同學習,共同進步。”

言小西撇了撇嘴,不服氣:“分明是我先進門的,憑什麼她做師姐呀!”

西洲板起了臉:“因為她不僅年紀長你,而且……而且她,反正我說她是你師姐,就是你師姐,哪來那麼多憑什麼!”

言猛虎又委屈又生氣,瞪了一眼身後的匡月樓,又渾又倔的喊道:“那敢問師姐學藝多少年了?都會些什麼?師姐的表字又排得是什麼輩分?”

匡月樓微微一怔,她以前跟爺爺只是學手藝,爺爺也從來沒說過這門手藝傳承自王家,更沒有給她起過表字。

西洲淡淡的看了一眼她,放下茶碗,起身向外走去,臨門的時候,回頭說道:“你以後表字‘南風’吧。”

日光灼人,匡月樓笑得很開心,重重點頭應下。

家裡突然多了個師姐,肥胖的君蘭心裡更不服氣,見大哥走了,才敢過來。

言茯苓去安頓傭人,公館大廳裡就剩下了兩師兄弟還有依舊站在大廳裡的匡月樓。

她穿著白裙,換上了高跟鞋,烏黑的長髮紮起了馬尾,踩在大廳厚實的地毯上,不知所措。

只瞧這名義上的兩個師弟,一個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擺弄玉件,另一個乾脆倒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看書。

她拎著的衣箱也沒有管,就擱在她腳邊。

五月份天氣已經很熱,而且又悶,不一會兒匡月樓的額頭就沁出了汗水。可看著滿是敵意的兩人,她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杵在這,更加覺得自己是個不速之客,討人嫌了。

直到大壯停好車回來,一進門就大呼小叫起來:“今天外面可真熱,咦,這是誰的衣箱啊,怎麼擱在門口了?!”

肥胖的君蘭反應過來,看了低著頭站在大廳裡的女孩,圓溜溜的眼睛一轉,跑到了大壯的身前,小聲說道:“是匡月……師姐的。”

大壯瞭然,笑著提起了沉重的衣箱:“你們兩個懶鬼,也不說幫你師姐放到她房間去!”

大壯望著剛修葺一番後的公館,迷茫的撓了撓後腦勺:“這哪間房是給月樓小姐住的?”

瘦高的猛虎窩在沙發裡,依舊翹著二郎腿看書,頭也不抬的回道:“我們都住在花園後的那棟小樓裡,臨近一樓的雜物間旁,還有一間房。”

大壯眉頭皺著,沒好氣的瞪了一眼言小西:“那間房多久沒人住了?你住的那間房旁邊,不是還空著個好房間嗎!”

言猛虎望了一眼杵在原地不動的月樓,嫌棄的說道:“我才不要挨著她呢!”

大壯沒搭理他,提起箱子,滿是憨厚的朝著月樓笑道:“就住在猛虎旁邊的那間了,走,我帶你過去!”

言猛虎一聽,急忙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想要抗議,結果對上了大壯兇狠的眼神,到口的話只能生生的咽回去,他可記得這大家夥的功夫了不得,上次惹怒他,被他一拳砸在腰上,腫了好多天呢,夜裡睡覺的時候都不敢翻身。

大壯帶著月樓出了樓,穿過花園朝著後面的小樓走去,兄弟兩人跟在後面,一人提著一個箱子。

肥胖的君蘭感受手上越來越重的衣箱,忍不住抱怨起來:“師姐,你怎麼這麼多東西,這裡面都裝的什麼呀!”

匡月樓沒有從家裡帶出一件東西,這些都是爺爺過世後,被嬸孃扔出來的,她都悄悄的收了起來。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後面的小樓頗為寬敞,整棟樓上面爬滿了壁虎綠植,三層高的樓裡,有南北東西四間臥室,還有兩個書房,一間雜貨鋪,一間堆放籽料的房間。

大壯將衣箱搬到了三樓,剩下的這間房間也是重新修葺過的,床單衣櫃都是嶄新的,還有梳妝匣跟鏡子,陽臺上擺放著幾盆花花草草,經過精心點綴過的。

這間房間顯然就是給女孩子用的。

言猛虎怒氣衝衝的將衣箱放下,師父顯然就做好了打算,事先就將房間收拾出來了!

他看了一眼還四處參觀的君蘭,立馬沒好氣的大吼起來:“死胖子,走,咱們師兄弟去吃炒螃蟹!”

一聽吃螃蟹,肥胖的君蘭立馬開心的跑過來:“好呀,我早就饞老吳記家的炒螃蟹了!”

“吃什麼螃蟹!”大壯回眸瞪了兩人一眼,“今天中午吃打滷麵,已經準備好了!”

正午陽光越發毒辣,月樓嬌弱的身軀站在三口大衣箱面前,有些手足無措,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將東西開啟,放進房間裡。畢竟房間是新的,衣櫃跟床都是新的,而衣箱裡爺爺的舊物都是一些贗品。

她知道爺爺跟師父王西洲有嫌隙,師父最討厭的也是造贗的,她怕自己將東西拿出來,被王西洲看見生氣怎麼辦?沒有他的允許,自己也不敢隨意的碰這些東西。

這段日子,她從爺爺過世後就忙著給爺爺辦喪禮,還要在大煙館打工,幾乎沒吃好,也沒睡好,還要在租界跟外面來回奔波,她從來沒有感覺上海是如此陌生的城市。

她站在房間裡,忽然有些想念爺爺,朦朧的眼睛裡充滿了水霧。

“丫頭,傻站著幹嘛呢?怎麼也不下來吃麵!”言茯苓端著一大碗熱騰騰的打滷麵,走到月樓面前,望著叫人心疼的丫頭,急忙幫她擦去淚痕,“傻丫頭,哭什麼,以後就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快別傻站著了,來,來過吃麵。”

望著眼前滿頭花白頭髮的言茯苓,月樓頗為感激的笑了:“多謝言爺爺。”

“我以後就叫你南風吧,少爺給起的這個表字好,有詩意。”言茯苓拉著她在書桌前坐下,將面放在她面前,“你別看猛虎跟君蘭故意刁難你,其實這倆臭小子心底善良著呢,只不過猛地家裡來了新人,總會不適應。”

月樓一邊吃麵,一邊點頭:“我懂的,他們一定以為是我搶走了師父。”

言茯苓笑了出來:“傻丫頭,快吃吧,吃完了去洗個澡,再睡一覺,好好休息一下。”

下午的時光過得很快。

月樓洗完澡出來,滿頭烏黑的長髮還沒有幹,水珠順著長髮滴答的落在她光潔的腳丫旁。她穿著極其不合身,寬鬆的衣衫,傻傻的站在房間的地板上,望著床上潔淨的白色床單,不敢上去躺著,生怕自己弄溼了床單要捱罵。

她記得爺爺臨終前跟她說的話,王家家大業大,絲毫不比自己家裡,他家規矩多,去了以後要懂事,懂規矩。

爺爺走了,她在這個世上就是孤兒了。再也沒有親人了。

她知道,寄人籬下,要懂事,要學會有眼力見,要有教養,不能讓人覺得自己是個野丫頭,不懂規矩。

…………

……

一直到了晚上。

西洲接吳清如回來,一進門就看到隨意仍在地上的古書,濃郁的劍眉沒忍住皺了起來,衝著隔壁,石破天驚的大吼:“言猛虎,這個小兔崽子,給我滾過來!”

大廳旁邊的書房裡,言猛虎從門縫裡走出來,躲在王西洲的書房裡睡覺是個不錯的選擇,因為那裡是整棟公館最乘涼的地方了。

他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迷糊的問道:“幹嘛?”

“幹嘛!”西洲唇角忽然勾出一抹笑意,“你說我找你幹嘛!”說著他擰著言猛虎的耳朵,把他揪過來,指著地上的古書,訓斥起來,“你個惹禍精,這古書是不是你仍在地上的?你可是宋朝的孤本,你就這麼隨意的給我扔這了?!”

言猛虎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的瞅著地上的宋朝孤本詩集,指著那書大吼起來:“師父,這不是我弄的,是……是師姐弄的!”

“你說什麼?”西洲冷哼聲,鬆開了手。同時只聽身後傳來咣噹一聲。

王西洲渾身激靈一下,轉過身去,只瞧匡月樓吃力的搬著厚厚的書籍從樓梯上走下來,一不下心整摞書都散落在了樓梯間。

“師父,你瞧見了吧,這些可跟我沒關係,都是師姐幹的!”言猛虎立馬指著那堆散落在地上的古書,幸災樂禍起來。

匡月樓知道自己惹禍了,站在樓梯上,望了望掉了滿地的書,隔空和王西洲對視了數秒,只瞧他那雙謎朧似是大海般深沉的眼眸裡,閃過幾重山海般的重影,平淡到了極致。

“不就是書掉地上了嘛,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幽靜的角落裡,同樣一身潔白長裙的少女走了出來,她手裡捧著書卷,長髮披散在纏繞在耳後,娥眉清淡朱唇嫣紅,舉手投足間都是十足的溫婉柔弱。

言猛虎急忙低垂下頭,弱弱的喚了聲:“仙,仙子姐姐……”

西洲兩道劍眉微微翹起,目光流轉,敲了言小西的頭一下:“喚什麼仙子姐姐,以後叫師孃。”

言猛虎聞言小臉羞紅,急忙改口:“師……師孃好……”

吳清如溫柔的笑了,鵝蛋臉上露出淺淺的酒窩,好似驕陽,讓人看一眼就被徹底融化了。

言猛虎的臉更羞紅了,頭低得更低了。

月樓站在樓梯上,望著師父,發現他低垂的眼眸裡全都是這個女人的影子,冷冽單薄的唇角也露出了恣意的笑容。

原來,師父他也會衝女人笑。

“昨天夜裡送太奶奶上火車,所以晚了。”女人笑著解釋,滿是歉意。

西洲坐在沙發上,單手撐著自己的額頭,笑了笑:“我都曉得了,吳管家讓人通知我了,也把太奶奶的話帶到了。”

“太奶奶的話?”清如微微一愣,看著王西洲灼熱的目光,耳根有些羞紅,急忙別過頭去。她自然知道太奶奶帶了什麼話給他。

望著她的窘況,西洲帶著絲微笑,欺身上前,貼在她的耳邊悄悄說道:“清如小姐,生孩子這事,我也是第一次,難免不得要領,實踐中還給你多多幫忙……”

“我幫忙!?”吳清如迷茫的抬起頭來,剛好碰到了王西洲帶著別樣戲謔的眼神,立馬懂了他的意思,嗔怒的錘了他胸口一拳。

你不懂要領,她自己又哪裡懂得要領!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