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上海天氣又低了些。街上除了準備回家歇著的短工外,就剩下那些乘著夜色去租界戲院聽戲的賓客。寬闊的街道上,依舊車水馬龍,燈火異彩。
晚上七點,上海各大娛樂場所的上座率極高,戲院裡更是賓客爆滿。
公共租界東區,南側的弄堂裡。
逼仄的小巷中不時傳來吆喝聲,混著雜亂骯髒氣味的青石磚小路裡,橫七豎八倒著幾個爛醉如泥的酒鬼。
走進一瞧,那幾人穿的極其普通,大約都在三十年紀左右,瘦的似是個骷髏,面色蠟黃,眼泡浮腫有些發黑,不時的打著哈欠。
有風拂過,巷裡的大煙館子中,飄出來的都是鴉片嗆人的煙火氣味。
十七歲的匡月樓打扮成小廝,費了大力氣將涕泗橫流的煙鬼攙扶出館子,隨意的往道上一扔,也不管他的死活,轉身進門去扶下一個。
俯一進去,煙館裡沁著煙油味的大煙槍,嗆得她肺裡跟堵個鉛塊似得,忍不住捏住了鼻子。
“小匡,今天人有點多,一會兒可能會晚些,吃了飯再走吧,你嫂子煮了面。”穿著單薄小褂的漢子收拾著炕桌上零散的煙槍,頭也不回的隨意說著。
“我知道了三哥,沒事的。”匡月樓望著身前的漢子,靦腆的笑了笑,將煙槍收攏在一個托盤裡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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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這裡已經生活了一段時間,當初要不是三哥看她可憐,收留她在這裡打工,給她口飯吃,指不定早就餓死在了哪個髒水溝裡。
自從爺爺去世後,嬸孃就徹底將她趕出了家門,半件東西都不允許她拿走,身無分文的她,只能如同無家可歸的貓一般,在大上海流浪。
她本以為王西洲會記得自己,還傻傻得在街上等了些時日。可就算她望眼欲穿,都沒能等到師父來接自己。
重重的合上煙館的門,匡月樓望著街上因為抽大煙抽得傾家蕩產的那些人,心裡一點也不可憐他們。起身端著碗熱乎的陽春麵,坐在煙館子門前的石墩上,呲溜呲溜的吃起來。
當初怪自己傻得厲害,居然會相信那個溫柔鄉出塵得風流的少爺,是真心想要收留自己。到頭來只不過是為了騙取爺爺的信任罷了,利用之後,便如同丟垃圾一樣,立馬甩掉。
她捧著比臉還大的瓷碗,聽著逼仄巷子裡傳來打更的響聲,收齊吃飯的瓷碗,脫下煙館的小褂,換上自己的衣衫,準備去打第二份工。
法租界在夜晚,永遠都是燈紅酒綠,鶯鶯燕燕,歌舞昇平,而僅隔了不過一條街,這邊是高樓林立,醉生夢死,朱門酒肉臭,那邊卻是殘敗的平房小屋,混亂的街道,甚至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死在垃圾旁的討飯乞丐。
一條街的距離,便隔開了生死。
一邊是滬上人人羨慕的天堂,一邊是惡鬼叢生的地獄。
每次從這邊進入法租界,匡月樓總有種被人用異樣目光審視的怪異感覺。
她是託了三哥的關係,才在法租界鼎鼎有名的大光明電影院找個打雜活的工作,按三哥的話來講,就這份體面的工作,可是他苦苦求來的,眼紅的人多了去了。
大光明電影院歐美特色的建築大樓,矗立在絢爛的燈光下,如同被珠光寶氣堆砌成的皇宮。六七層高的白色建築,即使在黑夜裡也格外顯眼。
闊氣豪奢的電影院門前,十多名白俄兔女郎站成兩排,門前不斷有各式的洋轎車開過來。
匡月樓站在遠處瞧,每個人都是西裝革履,女人們則穿著漂亮的禮服。
這種生活,離她很遙遠,遠得就好像天外的星辰,她只配站在地面上,仰起頭望著夜空中的那些璀璨,天壑的距離,是可望不可即,永遠也不屬於她。
電影院兩側巨大的風箱轉動發出轟隆隆的聲音。
這是三哥說的空調,為大樓裡面的人源源不斷提供冷氣。
“達令,人家才不要去嘛!你跟人家說好的了,今天晚上要陪人家的嘛!”
聽著女人近乎撒嬌的嬌滴滴聲音,男人望著擋住了自己去路的乞丐,刻意壓低了聲音,重重咳嗽了一聲。
正看得入迷的匡月樓被驚醒過來,急忙轉身讓開了道路。她偷偷瞧了一眼,自己身後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穿著黑色的西裝,肥胖的肚子微微挺了出來,女人嬌弱的彷彿能被一陣風颳倒,穿著緊身的華麗旗袍,小鳥依人般依偎在男人懷裡。
女人看了一眼前方的匡月樓,掏出懷裡的錦帕,滿是厭惡的捂住了鼻子,和男人低聲輕語的說了什麼。
男人微微抬起目光,用一種近乎冷漠的神色,打量了一下匡月樓。
月樓可以從男人的眼神裡讀出那種讓她覺得很委屈的神色。
滿是冷漠、厭惡與輕視。
女人絲毫沒有在意自己的聲音會被人聽到:“這麼高檔的地方,居然還會有這麼髒的乞丐,真是讓人感覺噁心,達令,我們不要去看電影了好不好嘛,好心情都被壞掉了啦!”
匡月樓低著頭,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感覺還是大煙館裡的煙鬼比較可愛些,相比與這兩人,他們雖然穿的體面華麗,裝作大上海的上流社會人士,可他們的心靈卻不見得要比那些抽鴉片的人乾淨多少。
她爺爺曾經教過她一句話,永遠不要在別人面前小覷對方,哪怕他現在只是個乞丐或者無名小卒!因為你如何能保證,今日被你蔑視的乞丐或無名小卒,來日不會成為震驚天下的梟雄?
更不要以一個人的外表好壞,去判斷一個人心靈的善惡。因為惡鬼,絕對不會明目張膽的出現在你面前,他們永遠都會偽裝成天使的模樣。
所以儘管男人用那種冷漠與厭惡的目光來打量自己,月樓只是低著頭,裝作絲毫不在意。
她用力的呼吸空氣,平復自己的心情。
今天大光明電影院放的是一部愛情電影。
在電影還沒有開始前,竊竊私語的觀眾席中,位於二層單獨的雅座裡,被服務生擺上十分顯眼的各式瓜果糕點,如今這個本來可以坐五個人的寬敞雅間裡,只坐著一個人。
這位年輕的少年郎在滿座衣冠皆是西裝革履的上流場所裡,一襲落落大方的皓月白衫,他挺拔俊秀的五官有著三分高冷,狹長的目光掩於那副水晶眼鏡後。他一邊喝著茶,一邊翻著手裡今天的報紙。
大光明電影院的老闆自然知道這少年的身份,惹誰也不敢惹了這位小七爺。何況他還有另一層身份,如今滬上人人皆知,王笙懿幕後那位手眼通天的神秘軍師九太子,其實就是琳琅閣的小七爺。
青字頭上一片瓦,天下兄弟是一家。
只是從來都只聽說,這位小爺喜歡聽的是戲,可沒聽說他喜歡看電影。
王西洲獨自坐在二樓的雅座裡自斟自飲,沒過多久,穿著素白旗袍披著白色披肩的吳清如便在他身旁落座。
遠處幾位坐得近的男子,都沒忍住目光,朝著樓上的位置多看了幾眼。
大上海何時還有這等美人,竟然都不清楚,如何不叫人吃驚。
吳清如被四周火辣辣的眼神盯得有些害羞。其實並不是她不出名,而是往日的她都是穿上了戲服,畫了彩妝,在戲臺上出現。何況她還有個鬼仙子的名號在外,外面的人都傳她長得如同惡鬼一般難看,自然沒有人會將她認出來。
月樓跟往常一樣,負責給二樓雅座裡的貴人端茶倒水,偶爾還會得些額外的小費。
只是今天她才上二樓,就看見了坐在帷幕後面的王西洲,還有他身旁宛如仙子模樣的女人,不知為何,心裡忽然有些生氣。
自己吃不飽穿不暖,師父不但不來找自己,居然還有功夫去拈花惹草!
西洲早就注意到了鼓起腮幫子,顯然生氣了的月樓。可他為何會出現在大光明,難道他是真的來看電影的不成!他還沒有生氣,這小丫頭居然先生氣了。
自從他解決了四叔的事情後,就讓勾陳老九去打探她的下落,可她跟消失了一般,全然沒有蹤跡。直到前不久,勾陳才打探出來,她居然混跡在煙館裡做小工,晚上到這電影院裡來幹些雜活。
匡月樓低垂著頭,似乎感覺到眼前男人給自己如山般的壓力,忍不住奶聲奶氣的喚了聲:“師……師父。”
吳清如仔細的打量這位西洲的這位關門弟子,有些意外她居然是個長得很乖巧的女孩子,模樣出塵,只是不知為何打扮成了男孩子模樣。
西洲望了她一眼,冷哼聲:“你居然還記得我是你的師父。”
匡月樓忽然感覺委屈極了,他憑什麼對自己生氣,憑什麼來橫加指責自己,她又沒有要他非收自己當徒弟不可!
看出了她心裡的不服氣,王西洲單薄的唇角忽然露出幾分笑意,隨即冷了下來,語氣不善:“若是你不服氣,大可以不認我這個師父,我權當沒收過你就是了。”
匡月樓嘟起了嘴,淚水在眼眶裡轉,提著水壺就往外面跑。
誰知才跑出雅座,迎面便撞在了一個人身上,手中裝著沸水的水壺灑得滿身都是,還將手燙的紅腫起來,一下子跌到在了地上。
對面的男人也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大跳,待熱水灑得褲子都溼了,才醒悟過來,隨即便是勃然大怒,可望著眼前跌到地上的服務生,他單薄的嘴角忽然露出幾縷邪邪的笑意:“呦,真是冤家路窄啊,你這小美人坯子,今天算是落到我手裡了吧!”
匡月樓抬起頭,剛好撞到了江陵江飛白那雙狹長目光中帶著的三分兇狠。
今日他穿著一身挺拔的西裝,雙手插進褲兜,正用冷漠倨傲的眼神,俯視跌到在地上的小女傭。他可清楚認得這個小女人,若不是她在牌桌上魚目混珠,上次在百樂門的時候,王西洲就已然栽到了自己手裡!
“我說小美人,怎麼落魄成這幅德行了?”江陵嘴角勾起,“正好,你陵哥哥我呢,還缺一房服侍我的姨太太,不若你跟了你家陵哥哥我,我可要比王西洲王敬亭那個冷木頭會心疼人多了!瞧瞧你這可憐楚楚的小模樣,真是招惹人心疼!”
沒想到真是冤家路窄,在這裡居然碰到了病公子江飛白。她知道這傢伙肯定是記恨上次百樂門她從中作梗,幫王西洲贏了他的事情。
“你……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匡月樓望著江陵肆無忌憚的在自己身上掃視的目光,心裡忽然生出幾分懼意。
此時的匡月樓雖然是男孩子打扮,但依舊掩飾不了她鵝蛋臉上娥眉淡掃的姿色,那幾分楚楚可憐的模樣,著實叫人忍不住擁抱在懷裡疼惜一番。
江陵看了看自己溼透了的名貴西裝:“好辦啊,你賠我衣服,我就放你走人!”
“賠你衣服?”聽是這樣的要求,匡月樓松了口氣。這些日子她打工也攢下來一些錢,全賠給他就是,權當自己倒黴。
江陵冷笑一聲:“我這身衣服,可要足足上千塊呢,是今年遠洋百貨大樓上新的新款!”
“上千塊!”匡月樓聞言忍不住瞪大眼睛,隨即皺起瓊鼻,“你怎麼不去搶啊!”
江陵一把抓住了匡月樓的手,將她狠狠的拽了起來。
匡月樓只感覺一股大力將自己從地上拉扯起來,重心不穩,順勢跌入了江陵的懷抱裡,撞在了他結實的胸膛上,被他死死的抱住。
江陵邪魅的聲音,帶著幾分誘惑,讓人不寒而慄:“怎麼樣,跟我走呢,還是賠我錢呢?”
匡月樓身體一僵,雙手被江陵死死的抓著,咬著嘴唇,泫然欲泣。
江陵輕輕的在她耳垂旁吹了口氣,可還沒等到要幹什麼,便見懷裡的美人被人一把拽了出去。
王西洲臉色沉了三分,望著對面笑得很是邪魅的江陵,忍不住眉頭挑起,面無表情,冷漠的似是關帝廟裡的石像:“你敢欺負我家的徒弟?!”
江陵冷哼一聲:“什麼叫你家的徒弟?她是賣給你王西洲了嘛?”
王西洲看了一眼低垂著頭的匡月樓,抬起眼眸,瞪了一眼對面的江陵:“入了我王家的門,就算是我的人了!”
江陵狂妄的笑了起來:“王敬亭王敬亭,我是說你夜郎自大的好呢,還是說你傻得可愛呢?我江陵看上的女人,就沒有我得不到的!”
西洲如同看白痴般看了他一眼:“敢在大光明電影院鬧事,就算你江家在上海灘的勢力不容小覷,但也沒有這個膽子在太歲頭上動土吧?”
江陵自然知道王西洲跟王笙懿關係不淺,而這裡又是王笙懿的地盤,恨恨的咬了牙:“你能護她這一時,還能天天護著她不成!”
西洲居然笑了,語氣很篤定,幾乎肯定的聲音對他說道:“我王西洲能護她這一時,我便能護她這一世!”
被他拉在手裡的匡月樓,聽他篤定的口氣,忍不住抬起頭望著她,早就哭成了小花貓,奶聲奶氣的哽咽喊道:“師父……”
吳清如自始至終都站在身後,望著被王西洲護在懷裡的女孩,她能看出女孩在望著西洲的時候,眼裡多了幾分不一樣的感情。
這種感情她很瞭解,因為她望著王西洲的時候,流露出的也是這種情感。
有些人,見過一面,這輩子就註定再也忘不了。
我見眾生皆草木,唯你是青山!
他王西洲,便是她眼裡的青山,也是她眼裡的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