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樓將匡麓的遺體帶回了外灘西郊的小巷子裡,在殘破的門前掛起了兩道白幡,孤零零的一個人張羅著喪事。

嬸孃張氏站在屋簷下繃著臉,懷裡的孩子因為害怕,將臉深埋進了母親的懷裡。她望著滿院子飛舞的紙錢,冷著臉上前,一把攥住了跪在棺材旁的月樓,死死地向外面拖,咬著呀瘋喊起來:“老家夥死都死了,你還賴在這裡做個啥子!”

月樓纖細的手指死死摳住了棺材的邊緣,也不敢躲著,任由嬸孃拽著她身上纏著的白色孝布。

心裡卻感到了無比的心酸,在嬸孃的瘋喊裡跟著掉淚,悲慟喊道:“求求嬸孃了,不要趕我走,讓我送爺爺最後一程吧!”

門外蹲著四個力壯的漢子,抽著煙閒聊,聽著院子裡兩個女人瘋狂的拉扯與哭喊,冷冷笑了起來,不以為意。他們拿了匡青竹的錢,按照約定,一會兒將棺材抬到郊外的亂墳崗,找個地方胡亂的埋了。

聽院子裡那丫頭說什麼墓地,幾人心下好笑,那地方說是墓地也不為過,亂墳崗埋的都是死人,可不就是墓地嘛!

月樓被嬸孃拽著,知道今日之後,這個家裡是無論如何也沒有她的容身之所了,望著躺在在棺材裡的爺爺,只覺得真是諷刺,任爺爺這輩子如何風光過,僅憑一雙天大本事的妙手,在那瓷器陶瓷上鐵畫銀鉤,贏得潑天的名聲,可到頭來人去了,不過留下那滿屋子的生冷贗貨,不值一文。

月樓悲慟的跪在院裡的青石磚上,對著爺爺的牌位,磕了三個頭。

門外的壯漢將菸蒂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拿起身旁的竹槓與粗麻繩子套在事先弄好的棺材上,幾人一合力,抬起棺材就走。

月樓跟在身後,才走出院門,嬸孃便緊跟著狠狠的摔上了門,破口罵著喪氣的話。那刺耳的摔門聲,讓她羸弱的身軀不禁一顫。

小巷外不少街坊站在自家門口觀望,有的看著可憐,忍不住的搖頭嘆氣。

巷口的長街外,西洲坐在斯蒂龐克的轎車裡,透過車窗望著小巷裡的情景,沉默無語。另一側繁華的大街上,酒樓門前高掛著彩燈,粉飾著亂世裡的太平,歌舞笙簫。

西洲下了車,一襲黑色長衫,顯得整個人多了些往日裡沒有的肅殺,稜角分明的臉頰讓人看著英俊不凡,少年豪氣。

抬棺的人格外注意到擋了去路的這個不凡少年,不敢得罪,抬高嗓門說道:“這家出殯,勞煩少爺給借個光,免得沾染了爺一身的晦氣!”

西洲望著那烏木棺材,心中始終狠不下心來,嘆了口氣,走近些,當著巷子裡眾多街坊的面,對著人群中捧著喪盆的羸弱女孩,高聲喊道:“月樓,來,過來,到師父身邊來。”

眾人新奇更是驚訝不已,望著攔路的那少年,無論是穿著打扮還是氣度,都不是平常人家,再看看棺材後捧盆的匡家孫女,怎麼也想不到,這窮孩子高攀上了年輕的富家少爺了。

有人眼中露出幾分瞭然,看著站在原地的倔強匡家女,直說往日疏忽了,今日一瞧,還真有幾分美人相。

“我不去,”不料月樓別過頭去,不給情面,“答應你的是我爺爺,可不是我!”

西洲有些惱怒,眉宇都皺了半分,冷聲說道:“那日我起了誓的,由不得你不算數!”

聽著兩人間的對話,眾人不禁猜測這兩人的真實關係。

見自己如同戲臺上的丑角,被周遭這群不明情況的人肆意揣測,西洲心情更是低沉了三分,他還有要緊的事要去做,蕭旦禮還等著他的回覆,國寶無故失竊,總要有一個交代,在這裡耽擱不得。

大壯想起了什麼,急忙側身,靠近西洲的耳畔低聲說道:“要不,少爺就先緩上一緩,後面不是還要去參加王笙懿王老板七姨太的生日晚宴嘛?一大堆亂子,安全起見就不要拖累了匡姑娘了吧?”

西洲一怔,神情有些恍惚,伸手摸了摸褲兜裡的紙條,匡麓臨死前拼了命塞到他手中的。

他深吸口氣,側身讓開了:“先讓師叔入土為安吧。”

月樓作為唯一的後人,捧著燒紙錢的陶盆,跟在棺材後,出了小巷。

西洲望著遠去的送葬隊伍,抬頭瞧了眼湛藍的天空,從褲子的口袋裡掏出那張有些褶皺的紙條,在眼前再一次輕輕展開,上面露出匡麓蒼遒有力的遺言。

——秘在老閣,善待月樓。

西洲心情有些複雜,沒想到兜兜轉轉一大圈,自以為將匡麓看得透徹,掌握在手心裡,可沒成想,還是讓他戲耍了一遭,他早就知道曾祖父王殿臣的秘密,就藏在王家老閣裡。

…………

……

吳家錦芳園。

那些日子大上海都在議論吳家先是當眾被悔婚,又是那小花旦香消玉殞,瞬間將吳家推上了風頭浪尖,不少人背地裡等著看笑話。

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只是偶爾有人拿這當成茶餘飯後的趣事,整個旋渦中心的吳家依舊風平浪靜,後續更不見許家有什麼動作,眾人就散了興趣了。

看戲的依舊看戲,喝茶的還去喝茶,彷彿那當紅的小花旦真的只是紅顏薄命一般的天妒紅顏。

二樓的茶座間裡,一身上好蘇繡花旗袍的吳清如,背對著門口,婀娜的身姿如同百花群中的牡丹王,冠蓋群芳。她淡掃蛾眉,那雙平靜卻如一泓清泉般清澈的眼眸裡,帶著幾分笑意,審視著牆壁上掛著的江左四王的畫作。

她聽著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放下了手中抬起的那副《康熙南巡圖》。

“人已經死了?”吳清如的語言永遠這般輕柔,哪怕是這種話,從她口中說出,也能讓人感受到她幾分的柔弱感。

西洲自顧自在茶座裡的桌子旁坐下,唇角露出幾分玩笑:“有鬼仙子這般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敵人還有幾分贏得把握呢?”

吳清如嗔怒的瞪了身後這個風流少爺一眼,只見他正側著臉,幾日的奔波讓他不禁消瘦了很多。

“五年了,這五年大上海的傳聞裡,一樁樁香豔的傳說,都有你的身影,薄情而非寡義,風月場裡出塵的風流,溫柔鄉裡的絕非君子之人,就連黑十字堂的少行首,堂堂的未來西朝奉都被你迷惑了,甘願當了你一次刀。”

“唉……”西洲搖頭苦笑,被她說起這五年的經歷,心中多了幾分惆悵,起身來到了窗邊,望著車水馬龍的長街,燈火裡映著的自己的容貌。

時至今日,怪不得蕭旦禮說,在這幅容顏裡,再也看不到昔日那個站在北平長街,穿著羊尼大衣,圍著絨毛圍巾的那個大男孩了。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也怪不得他那日狠心對蘇蓮衣說出那一句話,“蘇蓮衣啊蘇蓮衣,你應該仔細的瞧一瞧我,我還有幾分像從前啊!”

仰首攀南鬥,

翻身依北辰。

舉頭天外望,

無我這般人。

吳清如微微瞟了一眼身旁這位,如今風月場裡的七先生,小七爺,笑出了聲:“依照你我原本的計劃,便是要借《愛月軒筆記》設局,找出當年東陵背後的幕後操控者,如今一切都已經水落石出了不是嘛?”

“匡麓也承認了,”西洲點了頭,“這一切都是他與老閻王做的,怕是鬼酉泉西至今也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

吳清如伸出自己的手。

西洲望著她伸出的那雙手,典型的蘇杭女子的玉手,纖細的玉指青蔥,透著月光般的白與細膩,在她溫柔的手心裡,彷彿多了幾分柔波。

西洲輕聲一笑,像以前那樣,輕輕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任由她牽著。

吳清如攥著他的手緊了緊,突然想就這麼一直抓著,永遠也不放開。她望著他的側臉,含笑,說道:“餘生還有很長,只希望往後的日子裡,你永遠忠於你自己,活得像你自己。”

“像我自己嘛?”西洲一愣,苦笑,“可我啊,已經忘了當初的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模樣了!”

這句話讓吳清如很傷感,卻也無能為力:“人真的很渺小,有得必有失,如果當初,我說,五年前的你,不選擇回來,而是真的選擇在大學當一名教書育人的先生,會不會現在的你,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西洲的目光很是堅定:“讓我再選一次還是同樣的選擇!”

吳清如搖了搖頭,感受手心裡傳來的溫暖:“害王爺爺的人,難道也是匡麓嘛?”

西洲嘆了口氣,壓在心中的這一塊大石,並沒有真正的卸掉,反而感覺更沉了幾分:“匡麓否認了,我覺得他沒有必要說假話!”

吳清如心中一驚,不可置信的望向了身旁的西洲,問道:“難道真的是三叔或者四叔不成?那可是他們的父親……”

西洲輕輕搖了搖頭。

吳清如破涕為笑:“那你,還忘不了蘇蓮衣嘛?”

王西洲被問的神經一緊,感受吳清如看似不在意,實則緊張的瞳孔,隨即苦笑起來:“有人跟我說過一句話,愛上小溪是因為沒見過大海,可所謂愛,不是見過大海就忘掉小溪,而是哪怕見過銀河,依然只鍾情於一顆星。”

西洲拉過吳清如的手,擁她入懷中,下巴抵著她的額頭,揉了揉她滿頭的長髮:“你就是個傻女人,你明知道,我現在心裡就只有你一個人,自從遇見了你,我才發現活著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死對我來說,也不重要,可是你,對我很重要!你就是我所鍾情於一的……那顆星!”

吳清如哭著又笑了起來,五年前賭場裡那個喝得爛醉如泥的少年,那時她是臺上一身戲服,頭戴重妝的戲子,而他,是那個風月場裡,被女人包圍了的琳琅王氏大少爺。

她好奇的望著這個兒時見過幾面的總角,而彼時,他卻是大戲院包了整個場子的小七爺。燈火闌處,他翹著二郎腿,一襲白衫微敞,偏頭和那些女人低聲纏語。

那些女人都說他是風流成性,冠蓋上海,她聽得也是一樁樁風流公子的豔聞。

她有些生氣,看透了他,他就是個負心郎,薄情寡義之徒。

可直到一次,上海發生了幫派械鬥,大戲院門前到處都是受傷的幫派弟子,兩方人馬在街上大打出手,血流成河。

那時她才下戲臺,被困在戲院裡走不出,甚至被幾個惡徒相逼。就在她頗為無助的時候,這位王大少站在戲臺的角落裡,掐滅了唇角的菸蒂,走了出來。

後來,其實他並不知道。

那一天,她看著他孤身一人,在大雨裡,給被槍決的父親穿壽衣,最後瘋狂的大喊著,拼命著要抓住漫天飛舞的父親骨灰。

還有那一天,大年三十,外面到處都放鞭炮,所有人家都歡聲笑語,她孤身一人來到王家大宅,看著掛滿白幡的王家大宅,著急的到處尋找他的身影,最後卻發現他一個人,抱著母親的骨灰,渾身顫抖的躲在房間的角落裡。

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他的孤獨。

她端著那碗熱騰騰的麵條,放到他的面前,含笑的向前推了推,幾乎是哽咽的,強忍歡笑的對他說:“敬亭是個男孩子,男孩子遇到什麼事情都不能害怕,因為,只要你吃飽了,就會有重新站起來的力量!”

少年有他的山海,有他的重重山影,有他的萬里波濤,那次相逢,讓她重新認識了他。如果可以,她想,這輩子都可以牽著他手。

西洲抱得更緊了,這一刻,他感受懷裡的溫暖,心裡孤獨的冰冷逐漸褪去,這一刻,他才覺得自己其實並非一無所有,並不是孑身一人。

“所以,你還是要堅持復仇是嗎?”吳清如在幫他那一刻,就知道了他會堅持的決定,“可是,國寶如今抵滬,國家有難,正是需要你的時候,而且……而且……匡麓不是已經死了嗎?!”

西洲搖了搖頭:“匡麓雖然死了,可鬼酉泉西還活著,許成然還活著,三叔跟四叔還沒有收到懲罰,認識到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最重要的一點,害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老閻王,還沒有露出真正的面孔,我甚至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吳清如默然,輕輕笑了,鬆開了手,撫平他堅毅的眉眼,他稜角英朗的線條,還有他單薄的唇角,點了點頭:“白茶清歡無別事,我再等風……也再,等你!”

西洲淡淡一笑:“黃卷寡味有誰知,君是念你也是唸詩……”

幾朵後院的梨花,夾著夜晚的微風,飄入遊廊。

她望著他上車的背影,雙手合十,在胸前默默的祈禱起來。

她眉眼都含著笑,輕聲唸叨:“我多想能陪你走過這一生一世,把今生今世的風景都對你講完。”

吳家的老管事,緩緩的從後面走上前來,望向逐漸消失在夜色裡的那輛斯蒂龐克轎車,輕聲對著身前這個一身旗袍的少女說道:“當家的,一切都已經轉備好了,我們的人也已經安排好了,明日王老板的七姨太生日,戲班子定的,便是唱《金玉奴》。”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