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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黃浦江岸。

十六鋪隨著最後一聲貨船的鳴笛聲歸於寂靜,中華路上的各大戲院電影院開始賓客爆滿。上海素有“東方百老匯”之稱,全上海的戲院電影院加起來足足有上百家,每天都有新開張的,也有關門大吉的。

南京路今天就剛好新開了一家大光明電影院,京劇大師梅先生親自給剪的彩,面子十足,上映放的片子就是米高梅的《熱血雄心》。

雪鐵龍轎車一路從大光明電影院前駛過,車中的爺孫二人不約而同的望著電影院外火爆的場景,只瞧這家被冠以“遠東第一影院”的電影樓前的排場很是不俗,十多名白俄女郎站在門口領票入場,兩側巨大的風機轟轟轉動,源源不斷的為內部提供冷氣。

車中年過六旬的老爺子望著金碧輝煌的電影院,突然冷笑起來:“大上海十里洋場,飯店前有大華,後有國際,爭奇鬥豔,層出不窮,現在就連戲院也上演起了‘四國大戰’,前腳英國人才走,後腳日本人就進場,威利大戲院也改名叫了什麼昭南劇場,裡面卻連個椅子都沒有,弄個破床墊子往地上一扔,東洋鬼子說那東西叫什麼榻榻米,人也不用看電影了,直接進去就可以睡覺,館子裡面別的不放,只放他們自己的東洋片,說什麼大東亞共榮,我看純屬放屁,那電影,你六叔那個兔崽子揹著我去看了一次,小女子臉上塗得紅裡透白,什麼鬼樣子!要我說,看戲還給咱們老祖宗的戲,無論是《穆柯寨》還是《鳳還巢》,聽著咱舒服,這才叫藝術,這才是國粹!”

“我記得爺爺最喜歡聽梅先生的《鳳還巢》的,下個月剛好梅先生在美琪還有一出,到時候我陪爺爺去看。”車中穿著一身西裝年輕的男子轉過頭來,露出一臉精緻的五官,他身上的手錶、領帶乃至袖釦,無一不是貴重物品。

爺孫兩人一路有笑有笑,不多時,雪鐵龍轎車便從逼仄的弄堂裡拐出,在前面錦芳園的門樓牌坊前停靠。

早已等候在戲院門口的老管事忙走到了轎車旁,彎腰拉開了車門。

一根上好的黃花梨木蟠龍紋柺杖率先從車門裡探出,重重的敲在了地面上,緊接著這位年過花甲,鬚髮皆白的文老爺子從轎車中探身而出。

老管事笑道:“鎏金聖手文老爺子親至,真是讓我們吳家這小戲院蓬蓽生輝啊!”

話音落下,轎車裡緊跟著響起了一個溫潤如玉的男聲:“文家冒昧拜訪,給老先生添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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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三少客氣了,都是自家人。”老管事一頭花白頭髮,人顯得精氣十足,忙轉身去迎,卻見身穿羊呢大衣的臥龍生少東家已經從轎車中下來,裡面一身黑色的西裝配著純白的襯衫,脖子上打著藍色花格子的領巾,脊樑骨挺的筆直,頗顯得卓爾不群。

“樓上已經準備好了茶座,”老管事笑說著,“三少你可有時間沒來我們這錦芳園了!”

“勞煩老先生再去沏兩壺茶,一壺雨前龍井,用我昨日送來的南宋龍泉茶碗,一壺鳳凰單樅,配我那套明朝的宣德甜白釉茶碗。”文三少吩咐一聲,扶著文老爺子向著梨園裡走去。

老管事微微一怔,心道這是要見大人物啊,怕招待不周,急忙問了一嘴:“老爺子,來客是?”

“琳琅王氏的小七先生親至。”

聽著文老爺子的話聲,老管事眉峰微蹙,衝著身旁的小徒弟說道:“別傻愣著了,麻溜的,快去風雪居通知當家的!”

小徒弟一路小跑過去,嘴裡嘀咕著不停:“我的娘,南臥龍東琳琅,北掌櫃西朝奉,這平日裡一個也見不得,今天一下子就來了兩個……”

……

這王家祖上便是永樂皇帝之時,負責昭仁殿天祿琳琅藏書樓的翰林學士,300多年間十餘代祖孫歷經三希堂、武英殿,覽盡無數珍本,更是閱寶制寶無數,與南邊的樣式雷、刀劍李齊名,到咸豐年間乾脆不當官了,家族開始從事古董文玩的行業,祖傳的琳琅閣鋪子更是開遍了中原腹地,兩廣兩西。

多少年下來,王家輝煌過,也鼎盛過,在當地勢力盤根錯節,經營著不少產業與營生,與臥龍文家一樣,經營著上海最大的古董行,家族產業更是遍佈米糧鹽茶與紡織等業。雖說“盛世古董,亂世黃金”,在這亂世的歲月裡,兩家的古董生意不太好做,但其他生意卻越來越紅火。

這錦芳園作為戲院,能在百舸爭流的大上海立足,很大原因就是因為背後有兩家的支援,而這錦芳園的本身也並不是看上去這麼簡單,因為它真正的主兒,是這江寧吳家。

江湖多傳江寧吳家的祖上原本是嘉慶時期江寧織造府的大官,後來因為儲君風波受到牽連,全家男子被殺,遺留下來的女子便拜師從藝,發誓終身不嫁,後來收養了許多流浪街頭的少女或者被賣入青樓的良家女子,可謂滿門巾幗。

但也因這個緣由,江寧吳家自古以來,便有一條奇葩的祖訓,凡入吳家女子者,終身不得嫁人。

自打一百多年前,每一個吳家女子從入門的那天起,便發誓終身不嫁,他們透過學一門手藝,來勤儉持家,而吳家的老一輩是他們的師父,即是師,也是父。

所以吳家有三藝,戲、古董、紡織。

在江寧吳家旗下經營著眾多的戲院,其中的老生、小生、青衣大多都是吳家的妙齡女子,所以吳家多出名伶。

然而,上海法租界最近一樁婚事,卻讓這神秘的江寧吳家捲入了風頭浪尖。

這樁婚事的男方,是這大上海法租界總探長許成然的公子許禮,女方,便是吳家在上海錦芳園戲院的當家小花旦吳婉瑩。

這許禮看似出自書香門第,儀表堂堂,與吳家的小女子似是良配,但吳家百年的規矩是任何人不能破的!

誰知這吳婉瑩鐵了心,更是以死相逼,最後還是吳家早就隱居的太奶奶站了出來,發了話。

太奶奶疼愛這些孫女後輩,說這年歲小的,真若能在這亂世覓得一個良人,也就嫁了,什麼規矩不規矩,規矩也是人定下來的。

就因為吳家太奶奶這一句話,這吳婉瑩便可以嫁,不但嫁,吳家還要在這大上海十里洋場大操大辦,就定於這月的二十三,癸丑木鬥開日的這一天,宜嫁娶、宜納采、宜冠笄。

老管事跟著文老爺子一邊說著此事,一路上了二樓,開了間茶座,屏退了左右。

文宿俊看了一眼四周,這茶座四周佈置相當講究,乃是“江左四王”王時敏、王鑑、王翬、王原祁的婁東畫派正統南宗水墨山水畫。

只瞧這北側掛的正是王時敏的《浮嵐暖翬圖》,整幅畫上筆墨蒼潤松秀,而丘壑卻少變化,有些美中不足;南面則是王鑑的《秋林山色圖》,此畫中鋒尖筆,披麻間解索皴畫山石,皴法細密,墨色濃潤清逸,倒是有了王鑑的幾分神韻;西面是王翬王石谷的《康熙南巡圖》,此畫出自“虞山派”筆渴墨層層積畫的舉世筆法,只可惜學了個四不像;東面是王原祁的那一幅《煙浮遠岫圖》,此畫峰巒佈局不錯,山石樹木用筆,無不出於黃公望,有一種瀟灑之美。

“江左四王,一門王氏四大宗師,左右清代畫壇三百餘年,可謂是中國水墨山水的一座奇峰了,不過……”文三少對著老管事笑了笑,“老先生,此四幅畫應當是臨摹品吧!”

老管事讚許的看了一眼文家這後起之秀,笑道:“三少慧眼如炬,這四幅畫原是我們當家乘興臨摹的作品,勉強能登大雅之堂,讓二位行家見笑了。”

文老爺子急忙擺手:“喲,老先生如此說,可就太抬舉這小子了,鬼仙子芳齡不過才十九,筆法卻已如此奇秀,能將江左四王的婁東畫派山水水墨畫臨摹到這種程度的,就算是清河駱氏號稱‘書畫雙絕’的明夷先生在此,那也要拍手叫好的!”

“老先生的確過贊了。”文三少含笑自謙了兩句,心中卻一驚,沒想到這傳說中的鬼仙子年齡居然如此小,比他還要小了五歲!就是不知道是何許人也了!

文宿俊順勢坐了下來,只見這茶座的廊道下便是大戲臺,讓茶座裡的賓客剛好可以看見。

此刻戲臺四周賓客早已爆滿,臺上那扮相清麗脫俗的小生想來便是最近鬧得上海人盡皆知的吳家小花旦吳婉瑩,唱得是《人面桃花》,一出愛情戲,只瞧臺上小生手握長扇,頗為端莊中還要帶點儒雅穩重,怪不得能入了這法租界探長之子的眼。

三人依次落座,老管事親自操刀,從金匣裡面取出一柄長一寸,寬半寸的鎏金祥雲暗紋小刀,在一側高臺放置的沉香木上輕輕刮下來幾片,用杵搗碎,研磨成粉,又命人取來一蹲明代的雙喜蓋觀篆香爐與沉香盤。

那沉香盤純銅打造,鏤空的是萬壽福祿字樣,老管事將研磨好的沉香倒入其中,用狍子毛的絨毛刷輕輕掃去殘餘,放進香爐之中,再取出沉香盤,那研磨好的沉香粉沉澱下去,便留下了萬壽福祿的模板字樣,古典中透著一股風雅。

老管事取來自來火,將香點燃,蓋好爐蓋。絲絲青煙便從爐蓋上的鏤空中散出,頓時茶座間一股清雅香氣,十分頤神養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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