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

民國二十二年的二月上旬,月曆牌早就過了立春,上海的天氣卻還停留在晚冬的寒冷,人們尚未從睡夢中完全清醒,這春寒時節的第一場雨便來得恰如時辰。

遠方隔著八角屋簷下的雨簾望向漸行漸遠的人群背影,紅衫木嵌著白琉璃的聖伯多祿堂玻璃窗裡,倒映著那張上海《申報》的頭版報紙,被人隨意的擱置在尚有油漬的臺桌上。

透過窗明几淨的玻璃,望向天外的嫋嫋雨線,在一片絢麗的光彩中,寂寥如寒煙般洋館林立的上海大街,突然人聲鼎沸起來。

不到半個時辰,在遠東第一郵輪震耳欲聾的鳴笛聲中,全上海大街小巷中都張貼出了山海關淪陷的訊息!

一時間整個上海如暴風將至前昏沉的黎明,人心浮動,暗潮洶湧。

……

黃浦江臨岸,公共租界東區,樹浦路。

在這紙醉金迷之地,喧囂的夜上海歌聲依舊迷人,一輛斯蒂龐克牌的嶄新黑色轎車從人群中穿過,經過一棟歐式洋樓前拐了進去。這是時任法租界領事找人修建的遠洋商貿大樓,樓前還高掛著亞特蘭大公司的頭牌廣告,上面醒目的寫著四個大字“蝌蚪啃蠟”,配著一連串ABCD的英文字母,換成了“可口可樂”這個嶄新的名字。

據說這是洋人公開登報,花費了300多英鎊,請一位上海教授取的新名字,但即便請來了不夜城熾手可熱的大明星,人們依舊對這種開啟瓶子裡面冒泡的棕褐色液體不感興趣。

黑色的斯蒂龐克轎車悄悄的停在了樓後長安路上的許公館前,裡面住的人是現任法租界華人總探長許成然。轎車在公館前足足停了一個多時辰,四周的警衛認出這是本地琳琅王家大少爺的車子,全上海都知道這位小七先生的名號。

司機大壯安靜的坐在位子上枯等,見自家少爺已經進去了整整一個時辰還沒出來,不由心中生出些許煩躁。他掏出兜裡的大前門香菸想要抽上一根,卻發現煙盒已經空癟,幾次想下車去買,又怕少爺突然回來而不敢擅離。

就在他眼巴巴的望著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時,車門被人突然開啟,一個身影匆匆閃坐在了後座上,帶進陣陣侵膚的寒氣。

大壯忙透過後視鏡望去,只瞧鏡子裡浮現一張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年輕面孔,五官俊秀,生得細挑高瘦,長身玉立,身上一套明黃色的江南蘇繡編織而成的長衫透著三分儒雅氣息,狹長的眼眸裡如潑墨山水般映出了黑白兩界,隱隱中帶著絲高傲,疏離中又透著拒人千裡的冷漠。

年輕人別過臉去,入鬢的劍眉微蹙,神色如常,風韻到了極致,正是他家少爺王西洲。

大壯連忙遞上早就準備好的手帕。

年輕人接過手帕,慢慢摘掉高挺鼻樑上架著的金絲框水晶眼鏡,低垂下眼瞼,在臉上掃出了一圈淺影,慵懶中帶著絲邪氣的性感,溫聲說道:“先別開車,等三叔出來再說。”

眼下雖說正逢春寒時節,車外寒煙暮雨,但車裡並不算涼,可王西州的眉宇間卻憑空增添了幾分疲倦。他整個人靠在了柔軟的背靠上,合上了眼,假寐著,那些紛沓的往事如潮水般在這個喧鬧的夜色中向他湧來。

不多時,許公館門前穿著黑色風衣的中年男子緩步走來,開門上車,坐在了司機的身旁。隨著轎車的一陣顛簸,斯蒂龐克轎車拐出街口,隱匿於黑夜之下。

頓時,車窗外的景色快速的拋在身後,喧囂被隔絕,車裡車外如同兩個世界。

西洲抬起眼眸望了一眼剛上車的男人,疲倦中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氣勢。他輕輕的捋起了長衫,搭在翹起的二郎腿上,露出了衫底那雙鋥亮的黑色皮鞋,同時鼻樑上的水晶眼鏡後透出一絲異樣的目光,審視著前面正襟危坐的中年男子,雙手間把玩著一塊金色的懷錶。

那懷錶看似是普通石榴花模樣的西貝貨,來歷卻非同小可,不到半個巴掌的小物件,居然以黃金為殼,掐絲琺琅鑲小珍珠為飾,紅彩繪琺琅做盤,純金嵌骨為針,上嵌1200顆小珍珠,正是當年英國國皇喬治三世送給乾隆皇帝的禮物。

“許探長本是請三叔過府,不會怪我冒然拜訪吧?”西洲語氣淡然,開口詢問。

前座上披著黑色風衣的中年男子搖了搖頭,車窗中匆匆掠過的晚風,揚起他的圓帽,露出那張嚴肅卻蒼白的國字臉。

“許成然找我純碎是為了他兒子的聘禮,沒有什麼其他的事情,你別多想,”中年男子的目光一直盯著前方,餘光卻感受到了來自後面的異常,聲音低沉了三分,“先撇開許成然不說,我現在反而最擔心的是文家,我聽說文家的三少爺剛從海外回來就冒昧過了府,下了請帖,今晚的這出梨園戲,裡外都透著古怪,三叔我不得不給你提個醒,眼下上海的時局早已今非昔比,正是人心叵測的時代,即便是我們王家要在這接下來風雲暴作的大上海裡獨善其身,也不乏有蹈海之危,聰明者應當懂得如何明哲保身!如果文家真的在這個節骨眼上提及故宮文物南遷這般棘手的事情,我勸你,還是不要插手為好!”

披著風衣的男子雖是詢問,語氣卻頗為強硬。

他在王家的輩分頗高,姓王名守信,自墨歸,乃是琳琅王氏前代掌門的三兒子,現今不過四十多歲,已然成名日久,江湖上更是如雷貫耳,一身雕刀技法,堪稱冠絕南北,極其擅長各朝玉佛的雕刻與鑑別。

江湖人多稱其為“殺心玉如來”。

“此事我自有決斷,三叔便不要繼續參與了。”後座上,西洲透過水晶眼鏡望了一眼三叔嚴峻的面色,嘴唇翕張,淡淡的開了口。

王守信聞言,兩道濃郁的眉毛狠狠皺在一起,心中不大歡喜,語氣也不知不覺間加重了不少:“你為人太過狂傲,桀驁不馴,甚至不蹈常規,平時的時候我也就不多說了,但現在是特殊時期,可容不得你胡鬧!這些年來,我們王家雖然在上海左右逢源,但畢竟無兵無槍,很多事情還是要仰人鼻息,故宮文物南遷牽連甚廣,不是你一個市井少年可以左右得了的!”

“少年人本就意氣輕狂,也是常見的事情,可三叔若說我為賦新詞強說愁,我便不聽,何況,聽三叔你這口氣,難不成真要我眼錚錚看著國寶落入日寇與土匪的手裡?”王西洲舉止溫和,言語有禮,含笑的望著前面的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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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入日本人手裡又如何?九一八一聲槍響,東三省轉瞬就淪陷了,中國大地被一片血海屍山所籠罩,這北方七省但凡有點權勢的家族不是南下川蜀瀟湘,就是遠渡香港,南方更是軍閥林立各自為戰,國家基石幾盡毀於一旦,這些你都能管得了嘛?你又憑的是什麼?就憑你一個靠父輩庇萌的富家公子哥嗎?”王守信心中怒火直衝,忍不住叱責。

西洲的身子微微前傾,回道:“家父雖英年早逝,不曾對我有教育之責,但家父的話,敬亭卻未敢忘記半分,‘如今正是民族陷入離亂之際,祖國陸沉,大日西垂,大河血流,吾輩身為炎黃子孫本就有守土衛國之責,不分貴賤高低,吾父未竟之功,需你完成,而你手中之刀,需得永遠向前!’”

聽著大哥那字字珠璣含著血淚的遺書,再望著後視鏡中那溫潤目光,王守信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說重了。他長嘆口氣,語氣柔軟了下來:“敬亭啊,三叔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父親走得早,就留下你一個子嗣,你是三叔我一手拉扯大的,三叔是不願意看你以身犯險!你雖然是當了天祿琳琅的當家掌門,但你畢竟還太年輕,根本不懂什麼是江湖險惡,什麼是人情世故。你也不要怪三叔我越權,我也是為了你好,既然日本人想要閣子裡的幾件古物,我們對他低一低頭,這事就算過去了!”

“敬亭知道三叔是為了我們王家著想,我王西洲也不是不願向他日本人低頭,可是我骨子裡畢竟流動著的是中國人的血脈啊,他不允許我向敵人低頭……哪怕是將我這脊樑骨被打斷成一萬八千節,這頭,也是低不得半寸的!”後座上的少年揚起光潔的下巴,雙眸如刀鋒一凝,連水晶眼鏡片都擋不住這目光。

“小小年紀,寸功未立,口氣還是如此狂妄!”王守信眼光凌厲,冷哼一聲,從兜裡掏出根菸,默默的點上。

“寸功未立,大可從頭做起,”後座上的年輕人目光一轉,身子向後仰去,癱在柔軟的皮質靠背上,周身有股說不出的紈絝子弟味道,話鋒一轉:“不過今兒出門前,侄兒我可特意看了一眼黃曆,剛好是二月十八,乙卯水月,甲寅水牛閉日,歲煞北,忌出門,文老爺子偏偏挑選的這個日子,其實不太適宜看戲吧!”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是鴻門宴!而我們去了也不是為了看戲!”王守信見他轉移話題,也不願繼續揪著這個問題不放。他別過臉去,吐出一口煙霧,說,“文家的三少爺剛從海外回來,現就在故宮博物院工作,由文家牽頭提議國寶南遷上海,最好不過了,但文家沒有跟我們商量一下就擅自決定,其心可誅!”

後座上,年輕人扭過頭,透過尚有水汽的車窗,望向外面的景色,語氣平淡:“可三叔別忘了,國寶南遷本就是兩年前爺爺親自與幾個故宮博物院理事共同提出來的,目地雖說是防止日本人覬覦這批國寶,再現圓明園的慘劇,但也更是為了防止我中華民族五千年文化傳承就此慘遭日寇的毀滅!爺爺走的時候,什麼也沒有說,只說了這一句話,‘日本人的奇珍異寶,我們王家一文不取,但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誓死必爭,故宮裡的國寶一件也不能丟了!丟了一件,那都是愧對列祖列宗,無顏去見先人!’”

王守信心中一沉,不再言語,轉過頭也望向窗外,沒有反駁。對他而言,父親的遺言便是天,兒子豈能反了父親的天?

尊師守道,仁孝謙恭。這八字自古便是王氏的祖訓,誰也不能僭越。

王家百年屹立不倒,靠的就是這八個字。可這些年來王家掌南北古董脈絡,極備殊榮,到了這一輩,還是應了那句老話。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王守信這一輩,兄弟四五個都不爭氣,手藝不行,做人也不行。老爺子倒也乾脆,臨走的時候掌門人的位置直接傳給了孫子。

可他這侄子無論是才情樣貌什麼都是好的,唯獨兩點不好!

一個是把自己活成了仙人,卻還妄想著做什麼救國救民的大英雄!

可他年輕人又哪裡能知道,在這亂世當中,陶淵明的桃花源本就是不存在的,你不可能一邊過著種豆南山下的超然生活,一邊還妄想談著什麼理想,當什麼英雄,去拯救這些受難的人,去拯救這個山河破碎的國家……在他看來,魚與熊掌豈可兼得!這根本就是妄談!

因為從一開始,你就註定當不了什麼大英雄!

英雄不是陶淵明,隱於山野啊!

而是霍去病,敢於封狼居胥,以一己之力,去對抗整個世界。

可這當英雄的兇險,又豈能是那《史記》之中一句簡單的“封狼居胥冠軍侯”就能體現得出的呢?霍去病是當了英雄,少年封侯,可他二十四歲便英年早逝了!

而陶淵明雖然不是什麼大英雄,一生碌碌無為,文章卻能千古傳誦。

這是一個選擇!

可他王西洲寧可選擇去當霍去病,也不肯當一回陶淵明啊!

這便是他另一個缺點,為人太過高傲,凡事都不肯低頭!一身三兩骨頭,二兩的傲氣,寧折不彎的脾氣,奮進求成之心太重了!

這些年要不是他在大上海左右逢源,手段盡出,王家怎麼可能還有今天的輝煌!

望著後座上閉目的侄子,王守信知道,按照自己侄子的修養跟秉性,自己的這些話即便是跟他說了也是白說,年輕人不在這個世道上撞得頭破血流,是不會回頭的。

“小子,你可要想清楚嘍,一會兒到了梨園,你便沒有回頭的餘地了,當英雄,可不是你隨便鑑別一兩件古物那麼簡單,當英雄是要能夠殺敵衛國的,既能血染衣襟慷慨悲歌,又能殺身成仁赴死就義,換取日月新天!”王守信重重提醒道。

“三叔,前些天山海關淪陷,我聽《申報》從戰地回來的記者們說,守長城的那些軍人裡,最小的也才十三歲啊,可他這一輩子也就到頭了,但我卻覺得,其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子孫們會記得這些拼死捍我山河故土,捍我家國尊嚴的英雄們的!”

王西洲嘴角上翹,水晶眼鏡後露出絲精光,一笑:“而我王西洲難道還比不過他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嘛?一個稚角孩童都知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那誰是匹夫?我們人人都是匹夫!若是為守中華五千年文化傳承而死,那即便是將這滿身的熱血,都灑進祖國的山河裡,我也是願意的,因為,它流下的每一滴,必將是炙熱而滾燙的!埋骨厚國土,肝膽兩崑崙。疏狂君莫笑,赤子中國人!我輩年輕人豈可學那陶元亮,種豆南山理荒穢!應為那譚復生,劍膽琴心白月衫,兩劍三琴渡此生!留我民族不屈氣節!”

王守信嘴唇蠕動,還是沒有說一句話。轎車內叔侄二人再也無話,一路行駛拐進了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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