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晚上雷電交加,老天像被捅了個窟窿,傾盆大雨直著往下倒,凌晨時分才慢慢收住。

第二天一大早,我急匆匆地去了趟車間,找到夏班長請了假,謊說自己昨晚演出回來,跟著幾位工友吃飯,拉了一晚上肚子,現在渾身發軟難受,想請人幫我頂一下今天的中班。夏班長為人原本善良,再加上我昨天幫他救了場,馬上讓我好好地休息一天,並且督促我趕緊去醫院看看。

整整一個白天,我都提心吊膽地守在樓下,手裡捧著一本小說書,卻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我像一隻機警的狐狸,豎起一雙耳朵,聆聽著樓上的蛛絲馬跡,生怕有什麼遺漏了,釀成無可挽回的悲劇。

我猜想,昨天晚上殷紅選擇結束生命,一定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可是這個充滿愛恨情仇的空間裡,當她面對即將得到了的死亡時,一定觸景生情徘徊了許久,是我突然回來的開門聲,促使她在慌忙中作出了最後的抉擇。她應該感謝那條廢棉紗,這種車間裡隨手可得的東西,看起來又粗又結實,其實強度並不高,它作為絞索,難以承受一個人的重量,殷紅也因此僥倖地撿回了一條性命,沒有成為這個詭異的招待所裡第二個冤魂。

黑夜能泯滅了一切罪惡,卻無法洗盡人間的悲愴,僅僅幾周的時間,一對在眾人面前高調宣誓婚姻的男女,一個無限風光離去,一個差點黯然損命,撲朔迷離的情感變故,實在讓人難辯真相。我不相信李琴演出當晚的話,但是這種傳言漸漸地越傳越兇,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心裡,對師傅產生了怨懟之情,這種情緒讓我非常糾結,也異常痛苦。

時至今日,我也無法理解當初殷紅飛蛾赴火,投入這場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愛戀之中,說實話,這場一開始就實力懸殊的交集,看起來更像是一種命運的賭博。我能夠理解地是一個絕美慧黠的女子,走出如此不堪的一步,其中人心善惡帶來的心靈傷痛,一定是我們這些局外人,永遠都難以想象和無法深及的。這個被人愛戀、妒忌、糟踐的女人,以她的不服命運的決絕,又一次顛覆了我的思維,讓我撕碎了以前的懷疑,開始重新審視,甚至敬重起她的品格來。

當晚霞消退之後,天地間變成了銀灰色,一場淋漓盡致的透雨之後,天氣也爽快起來,這是在淮北平原夏季少有的清涼。

我從自己住的配電室,端著一鍋熬得濃濃的稀粥,踏著被暴雨打落一地的碎葉,小心地來到了前院,站在樓下望著與暮靄交融在一起的小樓,正猶豫是否上去的時候,殷紅的房門“吱呀”一聲開啟了。

暮色裡,殷紅緩緩地走出門來,烏黑的長髮隨意盤了個髮髻,清秀的臉龐儘管還有些蒼白,但是長長的睫毛下一雙漆黑的眸子,依然嫵媚迷人,那一瞬間,我痴痴地站在樓下望著她,殷紅看見了我的目光,秀氣的嘴角浮出淺淺的笑意,煙霞輕籠間透著一絲悽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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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臉微微有些發燙,尷尬地揚了下手裡的鐵鍋:“紅姐,我熬了點稀飯,你吃點東西吧?”

殷紅扶著樓梯緩緩地走下來,揚起臉來正要與我說話,卻突然柳眉一皺,顯出了痛苦的神色,我心裡一慌,剛想放下鐵鍋去扶她,殷紅卻急忙擺了擺手,趕緊俯身到了水臺邊,幹噦了幾口。

“紅姐,你……你沒事吧?”我心裡恓惶,焦急地問道。

“沒事……”殷紅稍稍站穩了,嬌弱地倚在了粗礪的銀杏樹上,高聳的酥胸微微喘息著,“吳平弟,能幫我燒點水嗎?我想洗一洗。”

“行,你等著。”我一時有點受寵若驚,因為從昨天到現在她除了哭泣,這是講得第一句完整的話。

“昨晚……嚇著你了吧?”殷紅秀長的食指捋了下額前的碎髮,長長的睫毛無力地扇動了一下,“我現在沒事了,真的……你放心吧。”

“紅姐……你不該……”我心裡難受,一時有點語塞。

殷紅沒有回答,微微點了點頭,眷戀地環顧著暮色中的小院,抖擻開了挽在頭頂的長髮,像是自言自語地輕嘆了一聲:“這兒真安靜啊……”

“是的,天都要黑了。”我不明就裡地應了一聲,忙把飯鍋遞了過去,“紅姐,還是先吃點吧。”

“哎呦……”殷紅正要伸手接我手裡的飯鍋,忽然臉色又是一變,忙不迭地再次躬下身子,趴在水臺上大口地噦了起來。

因為一天沒有進食了,殷紅吐得都是墨綠色的酸水,看著她挖心掏肺難受的樣子,我稍稍寬慰了一點的心,又揪了起來。在使勁吐了一陣後,殷紅可能感到好受了一些,她喘著粗氣開啟水龍頭,將噦出來的汙物沖洗下去,抬起修長的手臂,抹了抹嘴角,慢慢地直起了身子。

“紅姐,你都一天沒吃了?喝兩口暖暖胃吧?”

“謝謝啦。”殷紅細長的長長的睫毛忽閃了一下,向我投來了感激的一瞥。

殷紅接過了飯鍋,緩緩地上了樓,我衝著她羸弱的背影大聲喊道:“紅姐,以死來鄙薄自己,出賣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是世間最大的刑罰,最大的罪過。寧可受盡世間的痛苦和災難,也千萬不要走到這個地步。”

樓梯上,殷紅哆嗦了一下,我的心裡充滿了莫名的悲哀,止不住繼續說道:“這不是我說的,是一個叫羅曼·羅蘭的偉人說的,咱們沒有權利糟踐自己,俺們要珍惜自己的命。”

這天夜裡,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殷紅環視著招待所小院,輕聲感嘆的模樣,始終在我的腦海中盤旋,我在心裡反覆掂量,最終拿定了主意,不管有什麼樣的問題,也不管擔怎樣的責任,哪怕就是挨批評受處分,我也要把殷紅偷偷地留在了招待所,不讓她再到集體宿舍遭罪,在做這個決定時,我的內心充滿了一種自豪的悲壯。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等在了殷紅的樓下,因為昨天請了假,今天下午還要去值中班,所以想著趕緊把這事給殷紅說了。殷紅大概比昨天的狀態好了一些,按照往常上班的時間七點多鍾也起來洗漱了,看見我等在了樓下一時有點詫異。

“紅姐,你就不要走了,還在這裡住著吧。”我直截了當地說道。

“這……這能行嗎?廠裡不會允許的。”殷紅一臉疑惑地望著我。

“你別管了,厂部也不會來這裡檢查的,再說疤眼停職了,這裡我說了算啦,咱們注意點,不讓人猜忌就行了,要是有人問你,你就說最近在城裡親戚家暫住。”我不想讓她擔心,把自己想好的理由都說了。

“吳平弟,讓你擔了這麼大的責任,我……”殷紅淚凝於睫,激動地說道,“不過,我就暫住一下,不給你惹麻煩。”

“有什麼麻煩的,你就安心地住著。”我故作輕鬆地說道。

“吳平弟,真不知怎麼趕謝你,說實話,我……我正愁著怎麼辦呢。”殷紅垂下了長長的睫毛,白皙的臉頰上顯出兩朵緋紅。

我還沒有來及回話,殷紅的臉色一變,似乎又要幹噦,我以為她遭了這麼大的難,身體一定受了什麼損傷:“紅姐,你是不是病了,我帶你去醫院看看吧?”

殷紅右手捂著嘴,左手擺了擺,努力控制著自己。作為一個毛遂未開的小夥子,我當時不太理解殷紅的難處。

殷紅在招待所偷偷地住下來,這期間後勤科的人來過一次,我沒有讓他們進小院,直接說殷紅已經搬走了,兩人有點將信將疑,但是看我打了包票,也就有了回去覆命的依據,反正我算是這裡的管理員,責任他們也不需要負。從此,我開始像一隻運河灘的草狐,時刻支楞起腦袋,警惕地巡視著四周,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片脆弱的寧靜。

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懷疑,我偷偷地開啟了通往外面的後門,從這裡出去就是城關鄉的麥田,殷紅每天踏著窄窄的田埂,繞到前面的大路上,再從那裡去廠裡上班。

這個朝外的小門幾乎沒人知道,是當年為了與周邊生產隊搞好關系,免費給他們臨時架電的。如今生產隊已經解體,農民們都包產到戶了,所以這個緊閉的小門,已經好幾年沒有開過。爹還沒退休時,出於安全的考慮,曾要求廠裡把小門堵上,但是後勤科一直說太忙,這事後來就被人遺忘了,誰想到如今卻給我提供了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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