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路燈昏黃,我們走出劇場時,馬路上人群早已散去,天氣更加悶熱難耐。

演出結束時,因為還有頒獎環節,我只得繼續守在後臺。由縣裡的領導和專家現場打分,評出了一二三等及鼓勵獎,織布車間的舞蹈《邊疆泉水清又純》和前紡車間的舞蹈《青春啊,青春》,榮獲並列一等獎。觀眾已經開始紛紛離場,崔老扒邀請縣領導上臺頒獎,我看見了激動的小郭一行,也看見了童主任和跟屁蟲,隊伍裡卻少了殷紅的身影。崔老扒似乎也在尋找,頹眉鼠目地四處打探,眼睛裡的詭譎之光令我心寒。

高高的古鐘樓像一個隱身巨人,黑魆魆地俯視著腳下的小城,頭頂颳起了陣陣陰風,路旁的梧桐樹葉在颯颯搖動,那場期盼已久的暴風雨即將來臨了。

“吳平,天太熱,咱們找個店,喝上兩杯,為李琴慶賀一下。”小蔡師兄興致很高,對我倆提議道。

“對,咱們去慶祝一下。”李琴還沉浸在興奮之中,在一旁熱烈地迎合到。

古鐘樓的陰影裡,我看不清兩人的臉,卻能從他們的話語裡,感受地抑制不住的喜悅。

“鬧騰一天了,還是趕緊休息吧,俺今天偷著出來,被大班長發現了,明天還不知道該怎樣交代呢?”我惦記著殷紅,心情麻亂,只想著趕緊回去。

“你今天給劉師傅請了假,而且還幫著救了場,夏班長應該感激你,說不定這月還能多發點獎金呢。”小蔡師兄心情很好,不管不顧地拉住了我。

當時雖然還是計劃經濟,但是早已不是鐵板一塊了,縣城一些有背景有頭腦的人家,開始明目張膽地做起了小生意。在縣汽車站旁邊的私人住戶,就沿街開了一溜的小飯館。當我們三人步行來到這裡時,喝小酒的人群還沒有散去,場面依舊十分熱鬧。

因為天氣太悶熱,店家在太陽落山後,就在門口扯上一盞白熾燈,把桌凳全都搬到了室外,類似於我們如今在城鄉中常見的大排檔。我們選了其中一家坐下,店主十分熱情,拿著一張手寫的選單,指點著我們點菜。在小蔡師兄和李琴研究選單的時候,我環顧了一下周圍,竟然看見不少紗廠的工友,估計他們也是看完了演出,來這裡散心小聚的,此時,一桌桌的都在吆三喝六碰著杯,早就喝得面紅耳赤了。

我們的幾碟小菜還沒有上來,身後就響起了一個醉醺醺的聲音:“李琴——老同學,幾年不見了,還是這麼風采。”

“哎呦——你也在這兒啊。”我還沒來及回頭,對面的小蔡師兄就嗖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我說咱們的校花跟誰來吃飯呢?原來是你呀……小菜包子。”來人伸出手來,猛地拍了一把小蔡,把他拍了一個趔趄。

我仰面看清了來人,竟然是那個趙家公子趙武,在他忤逆的目光中,小蔡師兄畏畏縮縮地陪著笑臉,

“李琴,什麼時候賞個臉,我請你去紅衛飯店,讓小菜包子也去坐陪。”趙武挽了下衣袖,正要再拍小蔡的肩頭,我站起來一把接住了他的手。

“是李琴的朋友嗎?要不坐下來,咱們喝兩盅?”我按照師傅教授的技巧,逆著關節一使勁,趙武頓時齜牙咧嘴地放了手。

“武哥,快過來,你還少一杯呢?”對面的燈光下,猴臉和小平頭幾個人,正臉紅脖子粗地衝這邊揮著手。

“下次吧,下次再聚。”趙武嘴裡噴著酒氣,頭腦還算清醒,知道了我的手勁後,沒有再放肆,悻悻地回過身去時,依舊沒忘撩撥面前的美女,“李琴,別忘了,我到時候請你,約幾個老同學,紅衛飯店的雅座見。”

經過趙武這麼一鬧騰,把剛才歡樂的氣氛攪沒了,小蔡師兄有點發蔫,李琴也一臉尷尬,我趕緊開啟一瓶“運河普曲”,在三人面前各滿上了一盅。

“來——咱們為李琴演出成功,幹一個。”我舉起酒盅提議道。

“謝謝吳平。”李琴說話時,推了一把悶悶不樂的小蔡。

“幹一個。”小蔡望著李琴,忙著端起了酒盅。

“我以為今天殷紅不來的,你們前紡絕對不是我們布間的對手。”李琴一杯酒下肚,彎彎的柳眉下,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白皙無瑕的皮膚透出淡淡的紅粉。

“殷紅怎麼可能不來?她是咱們的廠花,又是車間的臺柱子。”小蔡師兄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反應竟有些遲鈍。

“你是真傻呀?魯豫不要她了,自己又受了處分,好工作也弄丟了,要是我啊……哪還有臉面來演出?大庭廣眾,那麼多眼睛瞪著,還不知道丟人啊。”李琴翹著薄薄的雙唇,惱怒地白了小蔡一眼。

“吳平,你說這是咋回事?”小蔡師兄被女友搶白,感到有點丟臉,就把眼睛轉向了我,“你師傅不是和殷紅訂婚了嗎?有魯豫和他們魯家撐腰,老崔和廠裡這些人還敢難為她?”

“我不是給你說了嗎?魯家人根本看不上她,她是給攆回來的。”李琴不依不饒,又搶白著小蔡一句。

“你聽誰說魯家人看不上殷紅?”我耳朵裡哄了一聲,如同被針刺了一下,“我師傅呢?他……為什麼就沒有護著自己的物件。”

“我也是聽人說的。”李琴上次因為殷紅的事與我槓起來,這次說話有點小心翼翼,“魯豫原本也想護著殷紅,可是胳膊拗不過大腿,他最終還是沒有扭過家裡。”

我好像被人澆了一盆涼水,悶熱難耐之中,脊背上竄出了一股駭人的冷氣。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說得真是師傅嗎?是哪個頂天立地,文武雙全,敢作敢為的魯豫嗎?我不敢相信,卻又無法懷疑,心裡有了一種崩潰的感覺。

我告別了小蔡和李琴,順著昏暗的人民路,步履蹣跚地往回走去。

星辰杳無,陰風更甚,我掏出一支被汗水浸溼的香菸,連劃了兩三根火柴,才勉強地燃著了。剛深深地吸了一口,就感到一股汗水浸透的怪味,嗆得我止不住咳嗽了起來。我心情煩躁地丟了菸捲,把還剩的小半包也掏了出來,使勁捏成了一團,丟在了路邊的陰影裡。

我醉醺醺地走下來,汗水順著前胸後背,嘩嘩地往下淌。生活區失去了往日的喧囂,電影院前路燈下,那些聚集著打牌聊天的人群,黑影裡四處亂竄的孩子,已經不見了蹤影,隱約的雷聲陣陣傳來,暴風雨似乎已經近在眼前了。

走過黑魆魆的雜樹林,裡面的知了都熱得沒了聲音。我在院子外摸索了好半天,才把鐵門上的暗鎖開啟,踏進小院的一瞬間,驚動了一隻棲息的貓頭鷹,它從銀杏樹冠上撲啦啦地飛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留下了兩聲瘮人的啼叫。

遠處的雷聲已經清晰可聞,黑暗中陣陣陰風更加冷森,我醉眼朦朧中看見對面的樹叉上,紅衣女鬼頭上黏著溼漉漉的長髮,臉部肌肉向下收縮著,正衝我拼命吐著舌頭,悽慘的目光中透著難言的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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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頭皮有點發麻,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看著我,正準備回身去關院門,逆風中忽然聽到一聲悶響,好像是東西重重摔在了空洞的地板上。我簌地轉過了身,太陽穴一陣抽搐,好半天才緩過神來。頭頂的銀杏樹在譁啦啦作響,眼前的小樓兀立在幽暗之中,是自己產生了幻覺嗎?我猛然想起樓上的殷紅,難道是崔老扒又來了?這個落井下石的無恥混蛋!一股無形的怒火頓時衝上了腦門。

混蛋崔老扒!我嗖地抽出防身鋼棍,深吸了兩口長氣,給自己壯了壯膽,又從隨身的電工包裡摸出一柄強力電筒,屏住呼吸朝樓上走去。那個紅衣女鬼望著我,興奮地手舞足蹈,我順著黑洞洞的樓道,朝二樓最東頭的房間摸去。我將電工專用手電推到了最大檔,煞白的光影驅趕了眼前的黑暗,給了我少許的鎮定。

殷紅的房門敞開了一條窄窄的縫隙,我停下了腳步,腦海裡浮現著曾經目睹的罪惡,一股涼意透進了骨髓。我打消自己的胡思亂想,慢慢地推開虛掩的房門,手電的光柱瞬間刺破了室內的黑暗。光柱劃過了老舊的桌椅,晃過了空空的床鋪……沒有崔老扒,也沒有殷紅,什麼也沒有,就在我感到疑惑的時候,床前一團軟綿綿的東西,凝聚了我的視線。

我的心倏然一驚,像被一隻大手突然捏住,血液一下子凝固了。這縮卷著的東西是什麼?丟棄的舊衣物,偷跑進來的野物,還是……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本能地想轉身逃走,可是四肢扎在原地,竟然一時無法挪步。白色的物體沒有動彈,也沒有反撲,我抹了把汗水模糊的雙眼,鼓足勇氣,緩步向前。我先用鐵棍捅了下,見它沒有動靜,這才半蹲著身子,仔細辨別起來。不是衣物,不是野物,這是一個捲曲的人體,她側臥在那裡一動不動,就像一個置於母體熟睡的嬰兒。

我的腦子嗡地一下,如同雷轟電掣,驚得目瞪口呆,在手電明亮的光影裡,殷紅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天鵝般頎長的脖頸上,纏繞著半截掙斷的棉紗,青紫的嘴角上,流下了一抹玫瑰般的血痕。手電砰地掉在了地上,我噗通一聲雙膝著地,一把將殷紅癱軟的身體攬入了懷中。

“紅姐——紅姐——”我拼命地搖晃著,聲嘶力竭地呼喚著。

“咔嚓”一道犀利的閃電,驟然扯破了詭秘的黑幕,一聲驚天動地的雷聲,似乎要把整個宇宙震碎,積聚了多日的滂沱大雨終於從天而降,似大潮湧動,淋漓盡致地揮灑著,發出了雷霆萬鈞的咆哮。

又一道閃電劃過天際,好像一根炫目的金線照亮了大地,在閃電亮起的剎那,殷紅流血的嘴角嗯嚀了一聲,一顆豆大的淚水從長長的睫毛間隱出,流過了蒼白無血的面頰,慢慢地滑落在了我顫慄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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