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西北的天空更暗了,隱隱約約有雷聲滾動,久旱之後,所有的人都翹首期盼的一場淋漓極致的透雨,在悶熱憋屈中苦熬了兩三天後,依舊姍姍未至。

昨天晚上,我悄悄地開啟了樓下的一個房間,摸黑把幾件簡單的吃住用品搬了進去,因為我住得小配電間,此時早就像一隻烤箱,人在裡面待上幾分鐘,就有要被蒸熟烤焦的感覺。我把房子選在了殷紅的下面,是考慮到她一旦回來,自己馬上就可以知道。

我在這極度的悶熱中,輾轉反側了大半夜,直到凌晨的時候,才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等到迷迷糊糊醒來時,已經接近中午了。我衝出門去,在水臺邊三下兩下脫光了身子,接了一盆涼水,把自己渾身澆了個透。

我坐在無精打采的銀杏樹下,勉強吃了幾口泛著黴味的煎餅,又咕嘟咕嘟灌了一大缸涼水,看看離下午上班的時間還早,就無聊地掏出一支煙來,心情煩躁地叼在了嘴上。我正在吞雲吐霧,一支煙還沒有吸完,頭頂“咕咚”響了一聲,我有點疑惑,站起身子往樓上望了一眼,剎那間,好似五雷轟頂,把我驚得個目瞪口呆,殷紅,竟然像一隻無聲的白貓,悄然矗立在了我的眼前。。

“紅姐,你……你在家……”我像半截木頭戳在那兒,好半天才嘴唇哆嗦著,說出了半句話來。

殷紅兩汪秋水空洞地望了我一眼,如玉的臉頰浮出了一絲殘笑:“吳平弟,是不是今晚要演出啦?”

“是……縣人民劇場……通知了。”我的聲音依舊難以連貫。

“噢……哪……俺得準備一下。”殷紅又給了我一個悲慼的笑容,修長的手指撩了下額前的亂髮。

她回過身去,走進了房間,只留下神情恍惚的我呆呆地佇立在那裡,像一個沒有了思想的木雕泥塑。

下午四點,我一走進車間,就感覺到了與平日不同的氣氛,來接班的人大都垂頭喪氣,而下班的人個個興高采烈。我走過一排排細紗機時,看見有幾個小擋車工正央求著師傅,能不能幫自己頂一個中班,好讓自己去看一眼今晚的演出。

我茫然地走進配電室,劉師傅已經到了,他看見我的臉色不好,就關切地問了一句,我只說昨天晚上沒有睡好,就拎起了電工包,準備去車間巡查了。從悶熱的室外走進涼爽的車間,人漸漸地清醒了不少,我惦記著突然現身的殷紅,難道她一直就在屋裡?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緊了。

大額頭肖美花正撅著個嘴,一臉不悅地在並條機前忙碌著,看見我與劉師傅走過來,皺著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哎——吳平,你也沒去看演出?”

“嗯,值班。”我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

周圍的目光都向我們這邊瞧過來,肖美花顯得有點得意,一臉興奮地繼續說道,“咱們等一會,一起去食堂吃飯吧?”

“噢——對不起,我今天肚子有點不舒服。”我怕她再囉嗦,趕緊說了一句,快步朝劉師傅追去。

“小吳,這個小丫頭不錯,對你那麼痴心,將來是個過日子的人家。”劉師傅看到了剛才的一切,以一個過來人的口氣,趴在我耳邊悄悄地勸了一句。

“劉師傅,我爹不同意,他準備在老家給我找一個呢。”我實在不想談論肖美花的事,就扯了個理由搪塞了過去。

我們巡視完了一圈,回到配電室剛剛坐下,小蔡師兄就鬼頭鬼腦地鑽了進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朝我神秘地招了招手。

“有什麼事就說。”我沒有心情跟他打啞謎,就坐在椅子上沒有動。

“吳平,你今天真不去看演出啦?李琴說她們織布車間的舞蹈挺好看的。”小蔡師兄說這話的時候,抬眼看了眼劉師傅。

“小吳,要是想看演出,你就去吧,我一個人在這裡能行。”我還沒有回答小蔡,劉師傅就在一旁開了口。

“這……這能行嗎……”我正煩躁著,聽劉師傅這麼一說,心裡不由地一熱。

“沒事的,我們不感興趣,你們年輕人喜歡。”劉師傅看出了我的心思,善解人意地說道。

“你看,劉師傅都答應了,你就陪著我一起去吧。”小蔡師兄喜笑顏開地走過來,拉住了我的胳膊。

“哪……劉師傅,俺去啦。”我望著對劉師傅,激動地說道。

天色陰沉,四下無風,小蔡師兄氣喘吁吁地帶我,騎車來到了十字路口,遠遠地就看到古鐘樓下人山人海,像發了洪水一般,把周圍的道路堵得個水洩不通了。一些穿著白制服的公安,在湧動的人潮中維持秩序,他們聲嘶力竭,汗流浹背,有幾個頭上的大蓋帽都不翼而飛了。

“趕緊把你的大‘永久’推到文化館去,千萬別弄丟了。”我下了車子,對著小蔡師兄大聲喊道。

我倆把大“永久”推到了文化館後院,找了一個隱秘的僻靜處鎖好了,才匆匆忙忙地朝劇場擠去。我們像兩葉在驚濤駭浪中搏鬥的小舟,一路顛簸,一路驚魂,最終憑著年輕力壯,擠上了劇場的臺階,湧到了那個蘇式的門廳裡。今天在這裡把門的除了廠保衛科的人,還有七八個公安,我倆掏出了各自的工作證,被幾雙眼睛反覆驗證後,才得以放行。看見我倆朝裡面走去,大門口一群抓耳撓腮,想混進去的社會青年,滿臉嫉妒地鬨鬧了起來。

劇場早就坐得滿滿登登了,頭頂上十幾臺吊扇在呼呼地轉動,依舊難以驅散撲面而來的燥熱。舞臺上紫紅幕布還沒有拉開,舞臺下中間的領導們已經入席,猴臉朱館長竟然與那個小平頭也坐在其中,他倆的身旁是一位穿著“的確良”軍便服的男子,油頭粉面地像個電影裡的特務。

“這孫子是誰?”我指著猴臉身邊的小平頭問道。

“我們鄰居趙文,衛生局趙局長的兒子,旁邊的就是他哥哥趙武,才復員回來的。”小蔡師兄憤憤地說道。

原來是趙家兄弟。我想起了被他們欺辱的情景,又想到自己還不明就裡地去為他家幹過活,心裡一陣噁心,懊惱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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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蔡師兄沒有地方坐,被後面進來的人擠到了舞臺的下面,我正在思忖著該怎麼辦時,側面的幕布忽然被拉開了一角,輪機兵夏班長探出了半個腦袋。

“哎呀——小吳,太好了,趕緊上來。”夏班長看到了舞臺下的我,使勁地招起手來。

我拽著小李趕緊攀上了舞臺,順著幕布鑽進了後臺,夏班長一把抓住了我,沒問我為什麼脫崗,而是一連聲地抱怨道:“這個小王太不靠譜,讓他今晚來做舞臺用電保障,到現在也沒有個影子,你就在這裡看著,千萬別出什麼問題,我還要到那邊配電間去。”

電鈴響了三遍,劇場裡燈光轉暗,大幕徐徐拉開,辦公室李主任和那位半老徐娘的厂部廣播員,走上臺來開始報幕,他們激昂的話語,映著畫得像猴屁股的兩腮,讓人在火辣辣的環境中,更感到了一種無形地燥熱。

節目一個個登上臺來,我一時有些震驚了,紗廠3000多人中,果真是藏龍臥虎。機修車間的笛子獨奏不亞專業水準,消防隊的樣板戲聯唱字正腔圓,織布車間的舞蹈《邊疆的泉水清又純》把整個晚會推上了**,李琴不愧是個文藝骨幹,眉目傳情,舞姿優美,在她的帶領下,織布車間的一群姑娘像蝴蝶翩翩飛舞,美不勝收。我看到不僅小蔡師兄的眼睛直了,就是臺下的趙家兄弟也一臉貪婪,幾乎流出了口水來。

在千呼萬喚中,前紡車間的現代迪斯科《青春啊,青春》終於登臺了,激揚的音樂驟然響起,大幕嘩地拉開,領舞的摩登小郭率先出場,一個驚豔的造型,就獲得了滿堂喝彩。殷紅帶領十幾位姑娘出來了,她們排成一排,抬著秀麗的臉龐,挺著豐滿的乳胸,隨著激烈的鼓點,扭動著窈窕的腰肢,揮舞著迷人的手臂,整齊的舞步似輕雲慢移,又像旋風疾進,臺上臺下的人們在那一刻全都驚呆了。漸漸地,他們的目光越過了美豔的小郭,集中在了殷紅曼妙的身姿上,只見她長髮飄舞,媚眼如絲,光彩照人,風韻盪漾,略帶哀婉的神色,更是攝魂奪魄,極盡妖嬈,那一刻,我又一次有了靈魂出竅之感。

音樂在一排如玉的大腿舉起的瞬間戛然而止,偌大的劇場裡竟然鴉雀無聲。莞爾片刻,雷鳴般的掌聲才突然響起,緊接著,剁腳聲,尖叫聲,呼喊聲,口哨聲,幾乎要把高高的屋頂給掀翻了。摩登小郭激動地滿臉通紅,姑娘們的大腿也遲遲不願放下,整個劇場裡激情盪漾,那些平日正襟危坐的官員們更是目瞪口呆。我緊緊地盯著殷紅,卻見她臉色慘白,就像一隻吐完了絲,精力耗盡的春蠶,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跌坐在了舞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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