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剛過,一場斷斷續續的細雨就不期而至,等到小雨一停,天一放明,太陽一露頭,氣溫便迅速升高起來。可是,與眼前這陽光燦爛、生機勃勃的季節相反,我的心情卻一落千丈,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憂鬱和苦澀。

我感到自己無臉面對殷紅,那天晚上的一記耳光,不僅讓我醒了酒,更讓我羞愧難耐,痛苦和懊悔。幾天來,我反覆在頭腦裡詰問著自己,為什麼要酒醉亂性,去傷害一個對自己充滿關愛的女人,就因為我目睹了她的私情?不齒於她的名聲?這些是,又不全是,表面上是,內心卻無法認同。我在經過了苦苦地思忖,不斷地否定之後,膽怯地發現,自己對殷紅的所有憤怒,全都源於內心的痴迷、自卑和妒忌。我喜歡這個美麗絕色的女人,在蓬勃的青春激情下,無法表達的痛苦,像一顆沒有土地依存的種子,生長出可怕的畸形藤蔓,才有了這種喪理智的行為。

白天上班時,我屁股後掛著電工包,在車間裡來回巡視,迎接著各種羨慕、討好、曖昧、妒忌的目光,可是下班以後,當我脫去了車間裡的光鮮,就成為了一隻無家可歸的野耗子。要是上中班和晚班還好,我可以錯過與殷紅相遇的時間,要是正好上早班,我就得早早出來,下班後獨自去城外運河灘演習完拳腳,裹帶著一身**的汗水,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直到月高星稀,再溜回招待所。

這天,我一大早就到了車間,劉師傅安排我和小王師兄一起,去送一臺燒壞的電機,到機電車間修理。我們用三輪車拉著電機出了車間,來到東南角的機電車間,辦完了修理的手續,正準備往回走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在機電車間後面,有一排清磚砌就的低矮瓦房,其中一間的房門上用紅漆寫了“閱覽室”三個字。自打離開了師傅以後,我就失去了閱讀的來源,讀書的習慣難以為繼,已經好久沒有看書了。

“這是啥地方?”我指著房間問道。

“不知道,從沒來過。”小王師兄不感興趣地搖了搖頭。

我一時有點興奮,放下手裡推著的車子,走過去趴在玻璃窗上朝裡瞧了瞧,只見裡面灰呼呼的書架上,擺放著一排排的書籍和各種報刊雜誌。

“這裡可以看書呢。”這個意外的發現令我驚喜不已。

“快走吧,一天到晚累個半死,誰有功夫來看書,不如去看看電影啦,又不要錢。”小王師兄不耐煩地催促道。

我仔細看了下門上寫著的開放時間,是每天下午的5點到晚上10點。當天下班後,我匆匆地洗完了澡,就試著來到了這裡,看見那間閱覽室果真亮了燈。我推門進去時,裡面只有一個淺麻臉的女人,坐在門前的一張書桌後,無聊地打著一件水紅色的毛衣。

“你是哪來的?”麻臉抬起頭,警惕地掃了我一眼。

“俺是前紡電工班的,這裡能看書嗎?”我有點心虛地問道。

“前紡電工班……我怎麼沒見過你?”麻臉瞪著三角眼,依舊不依不饒。

“我才接班來了大半年。”我趕緊解釋道。

“有工作證嗎?”麻臉指了指牆上的《閱覽規定》,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

“有,沒帶。”我心裡有些抱怨,誰天天來上班,還帶個工作證啊。

麻臉聽了我的話,似乎一下子來了興趣,她擱下了手裡的毛衣,像審訊犯人似地把我祖宗八代,各種社會關系幾乎盤問了一遍。

“今天就算了,下次一定得帶工作證過來。”麻臉最終點了下腦袋,將我放了進去。

閱覽室不大,冷冷清清,四周都是一排排書架,飄蕩著紙張黴變的酸腐氣。麻臉是這裡唯一的管理員,我是當晚唯一的讀者,大概長期寂寞無聊,又正處在女人的更年期,麻臉與我稍微熟悉後,就像《智取威虎山》裡的小常寶遇見親人解放軍,整個晚上都絮叨個沒完沒了。從她滔滔不絕的言談中,我對她的身世有了一定的瞭解,這是一個失去了丈夫的寡居女人,老公公是一位蘇中過來的老幹部,在動亂中被迫害致死了。她是在老公公平反以後,從一家集體軋花廠調來我們紗廠,照顧性地幹起了這樣無聊而清閒的工作。我心裡煩躁極了,可是還要假裝熱心地回答著她各種各樣奇葩的問題,匆匆翻閱著幾本《人民畫報》和《解放軍畫報》。

“今晚時間到了,我們要關門啦。”麻臉看了下牆上的掛鐘,開始收拾起手裡的毛線。

“不是10點結束嗎?還沒到9點半呢。”我也看了眼掛鐘,疑惑地說道。

“俺每天晚上來上班,就為了你們幾個看書人,你們該體諒一下俺的辛苦。”麻臉聽到我的抱怨,不高興地懟了我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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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借本書回去嗎?”我站起身了問道。

“閱覽室的書概不外借,只能在這裡閱讀。”麻臉不容置疑地答道。

我心裡不悅,無奈地合上了書本,正要離開的時候,閱覽室的門忽地被推開了,一個刀螂似的身影走了進來。

“哎呀——沙大姐,你還沒走啊,俺來還書。另外,你要的痔瘡膏,俺給你領好帶來了。”燈光下那個多日不見的獸醫,仰著一張青灰色的臉,將兩支痔瘡膏和幾本花花綠綠的雜誌,放在了麻臉的面前。

“哎呦,謝謝你啦。”麻臉喜笑顏開地將痔瘡膏放到了裝毛線的包裡,又隨手拉開了臉前桌子上的抽屜,“喏……這是今天才來得《大眾電影》,我給你留著呢,知道你就喜歡看漂亮丫頭。”

“哎呦……太好了,這個封面上是誰呀?那麼白淨,整個一個眉眼跟咱廠裡的殷紅似的。”獸醫猥瑣地撫摸著封面上陳沖的臉。

“對了,你跟殷紅的事咋樣了?”麻臉看樣子與獸醫很熟,她的問話讓我吃了一驚,

“哎呀……別提啦,前兩天晚上,俺在廠門口截住了她,纏了她一晚上,她說和人約了有事,俺都沒放她走。可是,她就是油鹽不進,說什麼也不同意跟俺談物件。”獸醫的眉毛吊了起來,氣呼呼地說道。

“這樣的女人就是賤,有幾分姿色,眼睛就朝天了,你要是真把她給辦了,她就一點脾氣都沒有了,關鍵你得下得去手,就像當年俺家老王對俺一樣。”麻臉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淺淺的麻坑泛出了紫色的光澤。

“就是,有什麼了不起的?老子早就想下手了,可是……她最近下了班就去文化館排練,厂部的魯豫有事沒事盯在那裡,沒有個好機會。”獸醫原本就相距很近的眼球,因為惱怒擠到了一起。

“俺就不相信沒有這個機會,還是你自己不上心,恁麼漂亮的女人,你再不下手就晚了。”麻臉故意撇了下嘴,激了獸醫一句。

“就是,就是,俺這兩天就把她辦了,看她從不從。”獸醫直楞著眼睛,憤憤地說道。

我回到招待所的時候,小院裡靜悄悄的,殷紅去排練還沒回來。我趕緊回到配電間,拿了臉盆牙缸來水臺邊洗漱,頭腦裡還琢磨著麻臉和獸醫的對話,看樣子那天殷紅沒去吃飯,是被獸醫給纏住了,今天從獸醫的表態看,他是鐵了心地要繼續糾纏殷紅,我得設法把這事告訴師傅,讓他去對付這個卑鄙的獸醫。

四闃靜寂,月光匝地,我望了眼頭頂空蕩蕩的銀杏樹,上面那個紅衣女鬼不知遊蕩到哪個角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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