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自己是怎樣摸回招待所的,胃裡像揣著一團火,油煎火燎般難受,當我“叮叮咣咣”開啟了院門,趕緊踉踉蹌蹌地撲到水臺邊,頓時,一股腥辣的液柱,就像擰開了閥門的水龍頭,“譁啦譁啦”地從嗓子眼狂噴了出來。

我渾身戰慄,噦得翻江倒海,五臟六腑都被掏出來抖擻了一遍,直到吐空了胃裡的一切,又嘔了半天濃濃的酸液,才勉強地止住了。

噦完了之後,我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些,摸索著直起了身子,擰開身邊的水龍頭,嘴對著“咕嚕、咕嚕”地灌了幾口冷水,就渾身乏力地一屁股癱坐在了樓前的石階上,軟得象根爛麵條,再也站不起來了。

皎潔的月光透過銀杏的枝葉,斑駁地撒在寂靜的小院裡,晚上的情景開始逐漸回到我的記憶裡。師傅今晚一反常態,可能是多年來第一次對人敞開心扉,絮叨地就像個老孃們。他強制我聽他講述自己的故事,其實他的故事並不複雜,也沒有什麼太多的傳奇,與描寫那個時代的小說比起來,更顯得老套而乏味。可是,從他痛心疾首地宣洩中,我還是能夠感受到一個人壓抑了許久,突然爆發後,傷心欲絕的感覺。

十多年前,動亂一開始,師傅的父母就落了難,他與城市普通青年一樣開始上山下鄉,從地區來到了我們縣,在緊鄰魯南的一個窮困小山村插隊落戶。幾年後,當知青們開始投著各種門路,陸續被招兵,招工,甚至被推薦上了大學後,魯豫越來越苦悶,感到了難以忍耐的孤寂。就在他百無聊賴的時候,鄰村一位俊俏的姑娘,走進了魯豫的生活。

姑娘是回鄉的高小畢業生,家境在當地富裕殷實,父親是多年的生產隊長,一位哥哥在外地當兵,一位哥哥在家務農。因為姑娘條件好,說媒的人踏破了門檻,可是她眼光很高,一個也沒有看上。有一次縣裡文藝匯演,各個公社都要出節目,她和魯豫一起被抽調到公社宣傳隊。在排練一出新編柳琴戲的過程中,魯豫英俊的外表,憂鬱的氣質,見多識廣的頭腦,能文能武的身手,迅速征服了姑娘的心。在彼此相處的日子裡,姑娘有意無意地親近魯豫,思想上關心,生活上體貼,含情脈脈,欲說還羞,讓師傅在昏暗生活中,有了一絲歡樂和慰藉。縣裡匯演一結束,姑娘迅速向魯豫表了白,兩人就水到渠成地在了一起。

可是,因為師傅的出身問題,他們的戀情受到了姑娘家強烈地發對,特別是那個貌似正直的老生產隊長,為了拆散兩人,出了許多的花招。年輕人都有逆反心理,你越說不行,他們越朝一起湊,魯豫對這來之不易的情感更加珍惜,忍辱負重地呵護著彼此的“愛情”。可是再好的狐狸,也鬥不過狡猾的獵手,兩人如漆似膠地相處不到半年,正在熱戀之中,突然有一天,姑娘像春天裡的浮雲一樣,呼啦一下沒有了蹤影。

師傅心情焦躁,遍尋不著,實在沒有辦法,不得不硬著頭皮,敲開了姑娘家的房門。姑娘的爹——那位老生產隊長出來了,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趕緊死了這份心吧!俺閨女已被公社推薦,馬上要進城上大學了。”

魯豫感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屈辱,那天晚上,他在冷風中像狼一樣,圍在老隊長家院牆外,上上下下地轉了大半夜,他似乎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姑娘的啜泣,可是側耳細聽又沒了聲音。他下過無數的決心,甚至有了翻牆進去拼命的想法,但是,師傅最終想到了還在獄中的父母,想到了自己還沒有開始的未來,在無比的痛苦中黯然離開了。

師傅詛咒姑娘的卑賤,痛恨老隊長的狡詐,他其實可以不談這場“戀愛”,但是他不能容忍被欺騙和戲弄。魯豫自覺顏面盡失,心灰意冷,把自己鎖進了知青點的房間裡。社員們來叫他出工,他不搭理,房東來看他,他也一聲不吭,就這樣,魯豫把自己整整關了一個星期,當他鬍子拉碴走出房門時,人整整瘦了一圈,好像大病了一場。

經歷過這場變故後,社員們驚奇地發現,那個孤傲自負,咄咄逼人,上工拖三拉四的知青不見了,換成了一個恭順謙虛,幹起活來不要命的魯豫,這樣一百八十度的大變化,讓村裡人一時認為他精神出了毛病。

魯豫還是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漸漸地得到了大家的認可,特別是那些大小隊的幹部們,更是對他刮目相看。因為他們誰都沒少吸魯豫遞過來的紙菸,家裡常煮他提來的豬下水。幹部們的老婆閨女幾乎都戴上了他從城裡捎來的花頭巾,特別那一窩窩半大的小子們,腳上穿得所有舊解放鞋,全是魯豫透過關係,從縣裡武裝部搞來的換裝品。只是當有人在田頭地壟間私下拉呱,竊笑起鄰村那個老隊長主動把閨女送上門,讓公社主任睡了一次,才換了那個推薦指標時,魯豫才收起拘謹的笑容,眼裡流露出一股隱隱的肅殺之氣。

“那姑娘後來去了哪裡?”我止不住好奇地問道。

“在省裡畢業後,回地區師範學校教書了。”師傅咬著牙恨恨地說道。

就這樣過了兩年,經過大隊支書與公社多次交涉,魯豫終於得到了一個招工指標。他在離開村子前,把自己結算的100多元錢,全交給了生產隊會計,讓他設法買了口半大的小豬,餘下的錢全打了4毛3分錢一斤的老白幹。那一晚,他讓供銷社的酒缸見了底,讓全村的老少爺們都醉趴下了。若干年以後,一些冬日裡蹲在牆根下曬太陽的老人,還不時提起這件事情,稱讚魯豫是他們那裡知青中,最大度最有出息的一個。

夜風中,頭頂的銀杏樹葉颯颯響著,像母親在低吟的一首淡淡的催眠曲,我混沌之中,感到自己發冷的身子,投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醒醒,怎麼在這睡了呢?”有人在搖晃著我的身子。

“你……”我四肢痠軟,掙扎了半晌,才努力張開了沉重的眼皮。

“我是殷紅,你紅姐!怎麼跟魯豫喝成這樣了,一個小破孩,喝那麼多酒幹嘛?”一個焦急的聲音透著如蘭的溫馨。

深邃的天幕上繁星點點,我感到了屁股下石階的絲絲涼意,止不住混沌地囁嚅道:“我……這是在哪呀?”

“在招待所,快回屋去吧,外邊多冷啊。”

我感到被人用力往上拖拽著,身子十分彆扭難受。我努力分辨著眼前這個晃動的黑影,清冽的月光下,終於看清了那張美麗俊俏的臉龐。

“你……別碰我……”

我的身子被人一晃盪,血液裡沉澱的酒精又蒸騰了起來,我使勁甩著膀子,想著掙開拖拽我的這雙手。

“小屁孩喝了點貓尿,發什麼癲狂?”殷紅可能被我扯痛了,慍怒地埋怨到。

“不要你管……”我汗毛倒卓,蹭地坐了起來,壓抑多日的怒火噴薄而出,忤逆地咆哮起來,“我不要你管,你……你個破鞋……”

“吳平,你說誰……誰破……?”

“說你……”我忽然意識到什麼,一下子沒了底氣。

“你……你個混蛋!”一記響亮的耳光,扯破了深夜的寧靜,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哀鳴,銀杏樹上棲息的夜鳥驟然驚起,撲啦啦地飛上了漆黑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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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墨的銀杏樹嗚咽聲中,我看見那個紅衣女鬼朝我狠狠啐了一口,我的酒一下徹底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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