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裡的北方,樹上是看不見綠色的,即使是在晴朗的天氣裡,入眼所見也是一片灰暗。但我卻穿了身紫紅,又披著紅狐披風,打扮得像團小火苗似的。

天氣寒冷,大街上的雪被踩實後,凍得硬梆梆。我拖著老黑的袖管保持平衡,走兩步,就刺啦滑一下,再走兩步又刺啦滑一下。老黑安心的遷就我,走走停停,不時伸手攔我一下,怕我摔倒。

“要是不打仗就好了,我們可以一直這樣,一起出去散步,去想去的地方。”我說。

“嗯,還記得灞河邊的柳樹林嗎?灞橋折柳的典故也是出自那裡。以前很長時間裡,我總想有人能和我一起去那裡散步。”

“我們去過啦,以後還可以去。”

老黑點點頭,“以前,先帝在世時,每年都到那裡送秦王去潼關,或到那裡去迎接秦王歸來。”

我愣了一下,秦王也是在那裡抓到我的。

老黑長嘆了一聲,“那時候,所有的皇子都喜歡猜測先帝喜歡的究竟是誰,只有我,想也不用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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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攀住老黑的胳膊,搖一搖。

“澈,似乎也是先帝的愛子。而他只是能夠對先帝曲意逢迎,偽裝討好罷了。”

我想起當年在晉王府看到的那幅《元夕夜宴圖》來,十倍於旁人的大個兒先帝,好傢伙!我不信先帝能不知道這馬屁拍得很噁心。

“我想先帝喜歡他,並把他放在身邊,其實是看中他軟弱寡斷的性格。”

老黑停下腳步,從袖管裡伸出大手,牽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很暖和,穩穩地掌控了我,不讓我再亂蹦亂跳。

我抬頭看,前面就是山路了,積了很厚的雪,怕是不好走。難怪他要牽牢我。

“看那棵大樹上,”老黑用下巴指點前方。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路口處大槐樹光禿禿的枝丫上,有一個大大的草窠,築在很高很高接近頂端的地方。

“是老鷹巢,”老黑篤定的說,“現在裡面應該有四、五個蛋。宮中的後山也有這麼一個鷹巢,我以前爬上去看過。”

“吃小雞的老鷹嗎?”我問。

“是啊,他們是所有鳥兒中,築巢最高的。可是你知道嗎?到了明年開春。那四五個蛋,能孵出小鷹,並最終活下來的,恐怕只剩下一隻了。”

我愕然地望著老黑。

“先孵出來的小鷹會把其它的蛋都推出鷹巢,孵出來的小鷹間也會互相啄食,把對方撕成肉條吃掉對方。老鷹們也會選擇性的留下看起來最強健的那個,把其它不那麼強的啄死或餓死。”

我看看樹上的鷹巢,有點發呆。

“先帝便是那老鷹,他總在一旁放任著眾皇子們爭鬥。然後去撲食孱弱的那個,哪怕那是他自己的孩子。我很懷疑太子……”

老黑口氣淡漠,可眼睛卻緊盯著那樹上的鷹巢,瞳孔急劇收縮。

我被他弄得心裡一縮,撲入他懷中抱住他。

他反手把我圈起來,用大氅把我裹住。

“我從小喜歡穿黑,總覺得這樣他們就不會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是最弱的那只蛋,本不配活下來。我不啼不叫,縮在最邊緣的角落裡,僥倖在他們不注意時,偶爾也能得到他們嘴邊掉下來的一點肉渣。在剛剛有點會飛時,我趕緊歪歪斜斜的飛出了鷹巢,躲過了與他們的爭鬥,活下一條命來。”

老黑長吁了一口氣,拍拍我,我抬頭看他,他衝我咧開一個勉強的笑容。我放了心,踮起腳尖親親他的下巴。他牽了我向山上走。

“我不知道先帝是怎麼想的,他似乎喜歡皇子們那麼爭鬥下去,最後只能剩下最強的那一個,就和這些老鷹一樣!我猜他可能心中十分清醒。因為他不時的變換著恩寵,一會對這個好一點,一會又重用另一個。到最後,所有的皇子都越來越不安。”

山路上靜悄悄的,只有我倆腳下踩著積雪的聲響。口鼻邊,臘梅的香氣越來越濃,有些甜蜜,也帶些寒氣。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是誰先下了手,我有些懷疑……總之有一天太子突然暴病身亡。整個京城中形式大變,所有的王子都開始蠢蠢欲動。”

我們走得很慢,老黑是故意放慢了節奏,散步麼,就該這樣走走停。老黑在前面推開一枝掛了霧松的樹枝,積雪嘩嘩地落在他身上。

“我盤算著這一次我也許躲不過。我長得最像先帝,又……其實有時候想藏也藏不住,皇子們每年比武,我總不能等著讓別人活活打死;讀書習藝,我也不能每次都白白送上去讓先生們打我……總之,我那時知道自己危險了。

是澈先來找我的,他說魏王要殺他。魏王,你記得嗎?我就是被他追殺,才掉到井裡遇到你的。”

我點頭。我還隱約記得那回事。

“魏王那人,做得出來!他一貫對先帝諂媚,對其它人狠酷。事實上他那時已經開始在京城中殺戮了。乘著這個機會,他可以掃清一切妨礙他奪位的對手。而先帝放任著。

我答應幫澈。澈小時侯和我一起長大,我們不像兄弟,我有頂多算是他的跟班。但就算如此,他對我,比起其它兄弟來還是好一些,至少他還能和我說上兩句話,也並沒有動手打過我。我知道他其實是自己沒本事和魏王抗衡,他從小就散漫嬌寵,不肯下功夫習武。雖領著羽林,卻也不過靠與他們玩耍在一起或施些小恩惠籠絡著他們。真讓他帶兵,他是萬萬不能的。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況且,他答應我,讓我領那三千羽林軍。”

老黑在前面停下腳步,我也站住了,眼前是一列灰色的泥牆,有嫩黃色的臘梅從牆頭探出身來,花苞還未全部開啟,但甜甜的香氣已經讓人迷醉了。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好香啊!我半眯著眼睛作出享受的表情。心裡還琢磨著自己是不是還能背出幾句應景的古詩。結果,詩沒想出來,接連打了兩個噴嚏來煞風景。

老黑咧開嘴笑了,掏出手帕遞給我,看著我用他的大黑手帕擤鼻涕。

“原來是座道觀!”我說。這泥牆的門額上有“冷梅觀”三個字。

“而且荒廢了。”老黑說。領著我信步邁過積雪的門坎。

我把手帕揣入自己懷中,沒好意思還給老黑。

的確,觀中沒有香火,也不見足跡。不像有人的樣子。我和老黑是最先來此地踏雪尋梅的遊客。

入眼是一個開闊的院子,中間有亭翼然。觀中的臘梅有好幾棵,全都長得十分高大,看上去都是有些年頭了,疏疏落落種在小亭周圍。樹枝上都是飽綻的花苞,黃嫩嫩圓鼓鼓地,在晶瑩的積雪覆蓋下一粒粒的探出頭來。

老黑跳起來,一伸手,把一處高枝上花苞最富的枝尖摘了下來。我伸了頭,他笑著在我頭頂拍了一下。

我不樂意,“你怎麼學二哥,專門拍我的頭!”

“你怎知這一枝就是折給你的?”他說著就把那枝臘梅向自己頭上插。

我一把拖住他的袖管,“我的!”

他歪頭看我,我也瞪大眼睛看他。終於,我還是先服了軟,摟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去吻他。我舔他的唇,他的唇微啟了,我把自己的舌尖送進去,他含住了,我努力去探索他,他用舌尖與我捉迷藏。他真的學得很壞了,會欺負我了。我有些氣餒,放開他,低了頭,不看他,用自己的腳尖在雪地上畫圈圈。

他的手伸到我的鬢邊,甜甜的香氣也傳了過來,縈繞在我的口鼻邊。

他退後一步,美滋滋地打量我。我歪頭看他。

“好!”他說。

這還差不多!我撲過去,纏住他。

他協了我,走到小亭邊,拂去橫欄上的積雪,又從懷中掏出一塊黑色的帕子來,鋪在那裡,轉身抱起我,自己坐在那帕子上。

“你,你怎麼帶來兩塊帕子!”我有些驚奇。

“為某位永遠不記得帶帕子的人準備的。”他在我的鬢角嗅一嗅。

我看看四下無人,伸手去摘了他的面具,把自己的臉貼上去,和他的臉偎依在一起。

“這面具馬上就不用帶了。”他說,隨手接過面具放在一邊,“我也該讓他們看看我的本來面目了。”他用大氅把我們兩個都裹起來,很暖和。

白雪世界,臘梅樹下,他摟了我,繼續講述他的故事。

“那一次,是我在晉王府冒充澈引出了魏王。當時我手下只有幾百人,三千羽林還沒來得及集結。事起突然,我不得不冒險行事。”

“澈有他的長處,至少他有個好名聲,願意在各種爭端中做和事佬,願意幫遇到困境的臣民說話。說他市買人心也好,說他性格仁孝也好,不管那是真的還是裝的,他總還是有他的優勢。而他的劣勢也很明顯,他也需要我,需要我為他領兵拼命,為他打下江山。”

“所以那一次在井下,我不得不匆匆離你而去,那三千羽林軍還等著我去統領,我不能再有所停留了。”

“但是,後來的事情是我沒有想到的。本來,我與澈商量時,他曾經很有把握,他覺得先帝是喜愛他的,一旦局勢稍定,魏王也好,秦王也罷,若再想進長安就不容易了。他向我保證,一旦我引開魏王,他會立刻設法進宮,去向先帝乞憐,讓先帝給他個保證。至於是什麼保證,我其實不關心,最多,先帝會立他為太子,而我,不管誰當太子,都得戰敗了魏王和秦王,擴充了實力,有了自己的人馬才能活下來。所以,我當時根本就沒問他會怎麼去和先帝商談。”

“而且,我也根本不相信先帝是個會有憐憫之心的人,”老黑不以為然,“但我也沒想到,他與先帝所謂的商談,居然是那麼血腥。對,應該說是我疏忽了,我本不該忘記,澈的背後還有那個非常狠辣的女人,竇家太后!”

他把我放低一些,俯身抱住我。

我仰躺在他臂彎裡,很好奇的看他。

他壓低了聲音,“我下面要說的話,你聽了別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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