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六個小時的車程後,虞錦瑟在一片昏頭轉向的暈車症狀中下了車。此時天已黑,偏僻的村莊小巷裡刮著一陣陣的寒風,虞錦瑟雙腳發軟地扶住了一棵樹,盤山公路的顛簸讓她胃裡翻江倒海,俯著身子就是一陣哇哇大吐。

正吐到一半,一個詫異的聲音響起,“你怎麼來了?”

虞錦瑟抱住了樹,軟綿綿抬起頭,對上沐華年的視線,欲哭無淚地道:“對呀,你說,我怎麼來了?”

話說完,她低下頭又是一陣吐。旁邊一個正圍著棺材哭的女眷立刻奔了過來,眼裡的淚瞬間沒有了,神情緊張又亢奮,拍著虞錦瑟背,看向王禮芳,尖聲道:“呀,王大嬸子,華年媳婦吐成這樣,莫不是有了?”

虞錦瑟沐華年:“……”

……

雖然是回來辦白色喪事,可鄉親們的熱情卻不比紅色喜事要差。

虞錦瑟推開今晚要睡的房間,感嘆鄉親們對她實在太好太照顧了,把打掃得最整潔炕頭最暖和被褥最厚實的一間房拿來招待她。

可是,誰能告訴她,為什麼她正準備脫衣服睡之時,沐華年被一群人推了進來,嫂子們笑得真摯淳樸,卻又含著微微的狎暱,“你們小夫妻也累一天了,早點睡吧。可得休息好了,明天會有許多弔唁的客人來,有的忙呢!”

虞錦瑟正要解釋,吱嘎一聲響,木板門被鎖上了。緊接著咔擦一聲響,竟被從外面反鎖了,如果虞錦瑟沒看錯的話,反鎖門的人正是她的前婆婆王禮芳。她臉上還帶著淚,可下手卻又快又準,完全不給人反抗的機會。

過了會,聽見她的聲音隨著漸行漸遠的腳步隱約傳來:“既然老頭子離世之前說不接受季小姐,那我還是想辦法把錦瑟留住吧……”

虞錦瑟:“……”再瞅瞅沐華年,道:“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向你媽,還有親戚們澄清一下……”

沐華年站在門邊,波瀾不驚地答:“解釋有什麼用,門已經被反鎖了,她們走遠了,說什麼,都聽不見的。”

虞錦瑟道:“那明天說吧,總不能這麼誤會下去。”

“先別說。我爸走了,親戚們本來就難過,再把我們的事說出去,指不定我那八十多歲的爺爺,會受不了打擊。”緩了緩,沐華年又道:“鄉下人就是這樣,很淳樸很較真,覺得人一輩子,婚姻就該到頭。”

虞錦瑟道:“可你總不可能一直隱瞞下去,畢竟你現在跟季……”她側過臉,將目光投向牆上的影子,每次提起季弘謠這三個字,她便會想起過去不愉快的回憶,緩了緩,她將自己的聲音放得漫不經心,“畢竟你跟她在一起,而且都快訂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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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華年眉頭一挑,“我有說跟她訂婚嗎?”

虞錦瑟咦了一聲,“難道不是嗎?整個公司都在傳啊,她還看中了很貴重的婚紗跟首飾,一副即將做新娘的模樣。”

沐華年道:“我沒承認,什麼都不算數。”

“啊?”虞錦瑟呆了半晌,他這話什麼意思?啊,不對,不管這話有幾個意思,她有什麼好糾結的呢,她跟沐華年早沒關係了,別說他跟季弘謠,就算他跟別的男人一起撿肥皂,也不關她屁事吧。

想了想,她摸起旁邊的枕頭,向床尾一丟,用手虛虛地在床中間劃了條線,“哪,沐總,只有一張床,一人一半好了,我睡床頭你睡床尾,不許越界,就這樣。”

沐華年的瞳眸閃過一絲愕色。

虞錦瑟看穿他的心思,道:“還愣著幹嘛,難不成你以為我是電視劇裡那些矯情的女主,只有一張床的時候,就故作嬌羞,哎呀,男女授受不親,我睡床,你睡其他地方吧!”她不屑地嗤了一聲,“大冷天的,山裡尤其冷,大家都是人,我可做不出來自己睡暖被子,把別人趕去睡冷地板這種事。”

沐華年幽深的眸子裡含著一絲讚許,“你倒是痛快。”

“那當然,反正你又不會對我做什麼,我有什麼不敢的。”虞錦瑟想了想,又道:“對了,還有一個要求,雖然擠一張床,但必須和衣睡,除了外套,什麼都不能脫!”

“我困了,先睡。”她話落,扯起被子往臉上一蓋,竟真閉眼睡去了。

她通宵加班了半個月,每天睡眠不足四個小時,加上今天的舟車勞累,實在是累壞了,這鄉村的熱炕,她雖然很不習慣,但前後沒有十分鐘,還是睡熟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虞錦瑟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醒來,房裡的燈還是亮著,鐵柵欄做成的小窗外一片漆黑,時間應該還是半夜,而沐華年正倚窗站著,垂下的手中夾著一截短短的菸頭,星火早已熄滅,他卻似猶然不覺,只靜靜地看著窗外夜色。

虞錦瑟掃了掃手機,半夜三點。她衝著沐華年的背影道:“幹嘛還不睡?”

說完這話,她立刻覺得自己在講廢話。

親爹病逝,睡不著,當然是因為難過。

虞錦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再次從被子裡探出頭,瞧了他一眼。昏黃的燈光中,他緘默的背影筆挺如雕塑,不聲不響,卻籠著一層落寞與悽愴。

許是這燈光太幽暗迷離,虞錦瑟倏然騰起一股恍惚之感。

或許這一刻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在明亮的白晝,人前的他,強勢而淡漠,驕傲而幹練,再大的挫折,再深的傷痛也不過抿唇皺眉,彷彿無堅不摧,可那也許只是一層堅硬的外殼,他也有他的脆弱與柔軟,只是在旁人看不見的夜裡,於煙霧嫋嫋的陪伴下,將一層層的痛楚轉為孤佇的沉默。

她突然覺得有些壓抑,張張口想說點什麼轉移下話題,結果沐華年轉過頭來,淡淡瞥了她一眼,“怎麼醒了?在這裡睡不著嗎?”又道:“這裡條件很差,住不慣明天就讓人送你回去。”

光線影影綽綽,房裡點的是最老式的燈泡,村裡的人節約電,只用了四十瓦的燈泡。不曉得是不是這燈光太過昏黃,他以往深邃而銳利的眸光,此時在發黃的光亮中,竟顯得異常的柔和。虞錦瑟的心被這柔軟的眼神一瞅,像被一汪溫暖的熱水浸泡,不由自主也跟著軟和了起來,道:“算了,既然來了,我就送你爸一程吧,畢竟他在世的時候,對我很好,而且你們這的規矩不是說,如果沒有後人送,老人家會不吉利嗎?”過了片刻,她又補充道:“你可別想太多,我是看在你良心發現幫了我爸的份上,就當回報而已……”

一陣沉默,沐華年低低嗯了一聲,幽深的目光看不出情緒。

“你不睡,那我睡了,她們都說明天有的忙呢……”虞錦瑟打了個呵欠,將頭再次埋進了暖烘烘的被子。

良久,沐華年轉過身來,床上的人又陷入了夢鄉,約摸是太累,居然發出了淺淺的鼾聲。

突然,她夢囈了兩句,抱著被子翻了個身,左腳從被窩裡伸了出來。

旋即,一隻手輕輕拉過被褥,將她的腳蓋好。

……

翌日,果然如她們所說,會忙死。

真的是忙死,不僅忙死,而且累死。

虞錦瑟披麻戴孝,茫然地站在村裡的宗廟裡,在時不時的噼啪炮仗聲中,看著一波波的來客魚貫而入,拿著香前來弔唁。

弔唁的人有本村的,隔壁村的,還有隔壁隔壁村的,不說多,一兩百號人起碼是有的。每個人拿三支香,進來對著棺木磕三個頭。倘若這樣也就算了,她無非在旁邊燒燒紙錢就得了。然而,她還得回禮。

什麼叫回禮,那就是來客對著棺木磕三個頭,她跟沐華年作為兒子兒媳,也必須給來客磕三個頭回去。

於是乎,這一兩百號的來客,向每人回三個頭,她統共磕了五六百個。

這是什麼概念,她早不曉得了,因為她已磕得暈頭轉向。

直到深夜,賓客們散了。半跪在棺木前的虞錦瑟終於可以起身,可她還沒站穩,噗通一聲,又摔了下去。

——跪了一天,膝蓋早跪麻了,腿像斷了一樣,站不穩了。

虞錦瑟顫巍巍地扶著凳子爬起來,腿疼得正想哭來著,一隻有力的臂膀忽然扶住了她,將她往上一提,她的身子得到了支撐,這才正常的站起來。

她扭頭看了來人一眼,想掙脫他的手臂,“沒事,你放開,我就是腳麻。”

沐華年不放手,徑直將她扶到了椅子邊,將她往椅子上一按,“休息會。”見她裹著白布麻巾的頭髮上,散著香灰碎紙錢之類的東西,他又伸手替她拂了拂,彷彿一切自然而然,壓根不需要多想。

正在燒紙錢的一個遠方舅媽瞧著他們道:“小兩口感情挺好呀。”

虞錦瑟:“……”

舅媽,你們真是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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