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了幾步,她陡然想起什麼,心裡猛地一發毛,頓住了腳步。

不對勁,這房子她好久沒來了,差不多有一年,照理說房裡應該四處都積上厚厚的灰塵,可她進門的時候,隨手摸了一下鞋架,上面居然是光滑的,即便黑暗中看不見,卻仍能感受到金屬質地的鞋架被擦得乾乾淨淨。

這怎麼回事,莫非在她和沐華年搬離這房子後,有人來過?

誰呢?小偷?

不可能!這裡值點錢的家當早就搬走了,誰會來光顧,再說小偷會幫忙打掃房間嗎?

想到這,她背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她凝神聽了會動靜,周圍靜悄悄的,什麼聲音也沒有,似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

她松了一口氣,暗笑自己太多疑,推開臥室門,走進房去。

推門的瞬間,她忽地變了色。

——面前有黑影閃過,速度快得她根本沒反應過來,已經被壓在了牆上。

黑暗中彷彿有巨力襲來,她的背脊在牆上撞得生疼,然而她張口剛要呼痛,嘴唇卻被什麼堵上。

一片溫熱,霎那侵佔了她的唇舌。

是什麼,她壓根來不及想,膝蓋一頂,朝著那人的腰腿踢去——她雙手被來人猛力按在牆上,壓根動不了,能動的只有這雙腿了。感謝她的軍人父親,從小教她貼身格鬥,雖然不成什麼氣候,但防身多少有點作用——如今她找準時機,寄予這腿的重望,這一下攻擊幾乎出了十成十的力度,正常人肯定回痛呼著跳開。

然而那人沒有,他只是悶哼了一聲,更緊地貼近了她。看不見光亮的門後,她的手被反剪在自己身後,貼著牆面,而他的雙臂以一個束縛的姿勢,將她的腰跟手腕全部圈在一起,一面緊壓著她,一面又將她的身軀納入他的懷裡。與其說是束縛,不如說更像擁抱。

而他的唇,還在肆無忌憚地吻她。帶著明顯的酒氣,霸道,蠻橫,絕對的壓制與掠奪,彷彿在索取什麼,又彷彿在證明什麼,力氣大得快將她的嘴唇咬破。她快呼吸不過來,使盡全力再踢了他幾腳,就在他痛得微微躬身的一瞬,她抓緊時機提起膝蓋,打算朝著他的關鍵位置,狠狠來個“猴子踹桃”。

與此同時,透明的玻璃窗驀地穿進一縷強光,是馬路上的車燈不經意掃過,映亮了漆黑的房間。光亮一瞬即逝,虞錦瑟預備踹出去的動作,霎那僵住。

下一刻,她猛地推開壓在身上的人,吼道:“發什麼神經啊沐華年!老子不是季弘謠!”

被她這樣猛烈一推,那人踉蹌回退了幾步,歪斜地靠在另一端的牆壁上。他喘著氣,雖然彼此隔了四五步的距離,虞錦瑟仍然嗅出他身上濃濃的酒氣。她皺眉,想起他方才的舉動,她嫌棄地抹了抹嘴唇,惱怒地道:“不會喝酒就別喝!來這裡發什麼酒瘋!有病!”

沐華年道:“這是我家!我憑什麼不能來!”

“你家?那些年你回來過幾次?”虞錦瑟笑得譏誚,而後她將頭扭向別處,不再理他,藉著窗外的微光,她走到床頭櫃的位置,摸到了裡面的口琴,往兜裡一塞,轉身就走。

陰暗的房間裡,沐華年的目光一直緊鎖著她,而她卻連頭都懶得回。

他認錯人強吻了她,吃了她的豆腐,可她也強力還擊了他的身體,以她踢腿的力度,他的腿最起碼被踢得大片青青紫紫,沒十天半個月絕對好不了。

雙方既然扯平了,她便不打算跟他繼續獨處,一秒鐘都不願意。

然而走到房門的霎那,一隻手攔住了她。

“又想幹嘛!”她眼一瞪,“還想找打麼?”

沐華年的身影橫在她的面前,“你去哪?”

“我去哪關你什麼事?”虞錦瑟哼了一聲,“去哪都比跟你這個瘋子呆在一起的好!”回想進門之時他粗莽的舉動,她再次擦了擦嘴唇,啐道:“瘋子!”

“瘋子?”攔在面前的人驀地笑了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壓抑著某種苦痛,“是啊,一天當中,總有許多回,我覺得自己會瘋!”

她冷冷一笑,“像你這種沒有良心的人,瘋了活該!”

“我沒有良心?”他在一瞬間扣緊了她的手腕,“你以為我願意這樣!”

虞錦瑟將他的手甩開,強忍了許久的憤怒一觸即發:“沐華年,別再假惺惺!不願意你也親手將我爸送進了牢房,不願意你也將我媽間接送進了醫院,不願意你也玩弄我的感情這麼多年,不願意你還覬覦我們虞氏的tur-3!”

沐華年沉默了三秒,夜色中她瞧不見他的表情,卻能感覺他的目光像是灼灼的光焰,一直灼燒著她。好久,他的聲音幾乎是從嗓門裡低吼出來,“你怎麼不說,是你爸逼死了我外婆?”

虞錦瑟的話頭噎住。

他說的對,怎麼說,都是她們虞家有錯在先。

她垂下眼簾,保持沉默。

“沒有人知道外婆對我的意義……”沐華年哈哈笑了幾聲,“在你們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金字塔頂端,一個收破爛的鄉下老太婆,是跟螻蟻一樣輕賤的性命,死了就死了,大不了賠點錢,沒什麼大不了。”

“沒錯,在你們上流社會的眼裡,我跟我外婆就是地地道道的鄉巴佬……哦,還有我的父母弟妹,全是鄉巴佬……”

虞錦瑟怔住,“你們家不是只有你一個嗎?哪來的弟妹!”

“因為他們早就不在了!”沐華年道:“你這樣的天之驕女,怎麼能體會我們這種人生離死別賣兒賣女的痛苦!”

虞錦瑟聽不懂,“早就不在了……是什麼意思?”

“呵,”他短促地笑了一聲,“我小妹還沒滿月就夭折了,而我弟弟在兩歲的時候得了腦膜炎,需要大筆醫療費,可我父母根本沒錢治,一個人販子來我家,說願意給我們醫藥費,前提是要把我買走,我父母看著醫院隨時會斷氣的孩子,居然答應了。”

黑暗中,虞錦瑟踏出房門的左腳收了回來,她從來不曉得,沐華年有這樣的過去,更不曉得,那樣荒誕而心酸的經歷,竟然發生在他身上。

沐華年繼續道:“幸虧我的外婆出現,我這才免於被賣。為了籌備這醫藥費,她帶我在本村,鄰村,一個個的村落裡挨家挨戶地求人借錢,甚至下跪,終於籌齊了給弟弟的治療費。為了還債,她去了城裡謀生,她怕我的父母會再做出賣子的事,便將五歲的我一起帶進了城。”

“她是典型的鄉下老太太,裹過小腳,大字不識一個,沒有文化,只能給人做保姆。僱主待我們很苛刻,粗活重活什麼事都丟給外婆做,說是包吃住,其實我們吃的都是僱主吃不完的剩飯,住的是車庫裡的隔間,四五平米大的地方,用門板拼成的一張床,蒼蠅蟑螂到處亂爬,一下起雨來,外面大雨,裡面小雨,床褥全是溼的,壓根沒法睡。”

“三年後我們離開了那裡,是僱主趕我們走的,外婆年級大了,有嚴重的風溼,漸漸手腳不麻利了,於是僱主誣賴我,說我偷了她兒子的衣服穿……其實那件衣服是她早不要丟進垃圾堆裡,外婆揀了回來,洗乾淨給我穿。可即便是撿來的東西,我仍然被那些有錢人稱為小偷,我氣不過辯解了兩句,那三十歲的女僱主,居然當場給了我兩巴掌,用尖酸的口吻罵我,小赤佬!窮酸!”

“外婆抱起我跟女僱主大吵了一架,就是那一刻,八歲的我下定決定,一定要擺脫這貧困的命運,一定要踏在社會的頂層,將瞧不起我的城裡人都踩在腳下……”

不見光亮的房間裡,虞錦瑟苦笑,“呵,所以在後來,你將我們全都踩在腳底,這就是為了報復嗎……”

沐華年對她的話恍若未聞,“後來外婆做不成保姆,便去做了環衛工,早上三點鐘便得起來,晚上掃到十一二點才回去。夏天還好,冬天的時候,屋外零下十幾度,她的臉上耳朵上手腳上全是凍瘡……那時候,我已經上小學了,是外婆求人替我找的民辦學校,為了多拿一點錢供我讀書,人家環衛工承包一條街道的衛生,而她承包兩三條。我為了能讓她輕鬆一點,每天一放學,我就去幫她一起掃大街,一直掃到夜裡十點,不論寒暑。”

“這份工作做了四年,外婆終於沒再做了。因為第四年的冬天,下了好大雪,她凌晨掃地的時候狠狠摔了一跤,把腿摔斷了,等好起來,已經一瘸一拐,成了半個殘廢,單位裡不要一個半殘廢,她再次失業。”

“之後她只能去拾廢品,每天拿幾個麻袋出去,挨街挨巷的撿瓶子撿廢紙,白天也撿,夜裡也撿,直到腰背都駝了……就在你們永遠也不會靠近的,齷齪髒汙的垃圾桶內,她翻開臭氣熏天的垃圾,在路人或歧視或同情的眼光中,一個瓶子一個罐子的掏,終於供我讀完了小學,初中,高中,直到大學我有獎學金,不再成為她的負擔……”

“外婆為我嚐遍了世間的苦,十幾年來,她養我育我,為了我奉獻了她的全部體力,時間,健康,尊嚴……我沐華年的人生,可以沒有其他,卻不能沒有她,她予我一切,我必要以數倍相報……”

“在你們有錢人的心中,她就是個鄉下窮酸,可在我眼中,她是我的天,是我勤奮的動力,是我奮發的源泉,可你們……”沐華年的聲音頓了頓,緩緩沉了下去,“可你們居然逼死了她!”

“不,不是我……不是我逼死她的……”他的目光一直緊逼著她,一字一句像是刀刃般颳得皮膚生疼,虞錦瑟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我曉得自己高攀不上你這種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我對你從沒有過非分之想,可你父親為什麼那樣,侮辱我還不夠,還要那樣對待一個老太太!”沐華年的聲音陡然拔高,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爆發,在這個酒醉的夜晚,他對她說了平生中最多的話,也是這一晚,一貫清淡的他首次向她顯露出最極致的傷痛與憤慨,他緊抓著她的手臂,捏的她生疼,“你知道嗎?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外婆躺在冰冷的地上,渾身是血,身體已經冷了,你能體會我這種感受嗎?我這一窮二白的人生中,她幾乎是我的全部,可你們把我的世界摧毀了!你知道這種絕望嗎?你能體會這種撕心裂肺嗎?虞錦瑟,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虞錦瑟怔怔站在那,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連胳膊上的疼都忘記。

那一霎的黑暗中,她看不見他的臉,卻感受得到他濃重的悲傷與絕望,鋪天蓋地的襲來,她一時承受不住,只得向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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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屋子,她跌跌撞撞碰到了桌椅,噼啪一陣響。

逃也似地出了門,她背靠著牆站在屋外的走廊上,寒瑟的夜風吹過,她緊閉上眼,不曉得是該離開還是該嚎啕大哭一陣。

回想兩個人的糾葛,簡直不知是誰更對不起誰。

沐華年害得她父親深陷囹圄,她母親纏綿病榻,害她家族危難風雨飄搖,她更被迫與父母分離,孤軍奮戰。她曾為此怨他恨他,可仔細一想,其實他失去的更多……因為時間一到,她失去的終究會回來,所有的傷痛終究會癒合。而他所痛失的,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是與至親的生離死別,沒了就再也沒了……這傷痕這輩子,永遠不會好了。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這一場孽債,到底是誰欠了誰?

幽深的樓道上,月光寒霜一般滲進來,女子捂住臉,低聲道:“真他媽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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