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秋意正濃,紫藤花已凋落,露出灰黃的枝椏交錯成結,午後溫和的陽光斜過,落下一地的斑駁。偶有大雁飛過,簌簌地吹落黃葉,堆積在明暗間隔的青石地上。

蘇軒坐下書桌前臨帖,許是秋意倦人,一向專注好學的他,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地停下筆,抬頭看一眼雕花酸枝貴妃榻上的母親正低頭看著手裡的書卷,極認真的模樣,只是過了許久也聽不到書卷翻頁的聲響。

猶豫了片刻,蘇軒小心地擱下筆站起來,走到人前,偏頭看了眼拿得極正的書,無奈道:“娘,書又拿反了。”

蘇雲岫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眼書,索性擱到身旁的矮几上,揉了揉眼角,道:“今兒的帖子臨完了?”

她的聲音輕輕的,透著幾分倦意,蘇軒忍不住又擰了眉頭,自從三日前送別秦叔叔後,孃親便是這幅懨懨的模樣,看賬簿記錯了帳,進廚房擱錯了鹽糖,坐下看書又走了神……

聽到蘇軒小大人似的嘆氣,蘇雲岫回過神來,失笑道:“還鎖著眉,當心鎖出個小老頭來。”

蘇軒心裡松了口氣,也跟著坐在榻旁,想了會,才開口道:“秦叔叔……娘也不習慣了?”

“由儉入奢易,還真是不習慣。”蘇雲岫淡淡地接過話來,半支起身倒了杯茶,也給蘇軒倒了杯,這才縮回榻上,一手執杯,一手攏了只軟墊在身前,“可惜往後拾遺補缺,也該尋個夫子了。”

蘇軒張了張嘴,錯愕地瞪著她,很是不解為何忽的冒出這樣一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話來。見他如此呆怔的模樣,蘇雲岫心裡卻是說不出的滋味,三年時光,說不短不短,說長不長,卻足以叫她習慣了身邊的存在,潤物無聲,平日倒不覺得,眼下離了人,才意識到習慣的可怕。

可是,她又能如何呢?一直很篤定地以為,她與秦子浚是極相熟的,可眼下,卻連個說話商量的人也尋不到,似乎他一走,所有的關係也跟著斷了,也不知該如何去尋這個人,甚至連半分音訊都難了。想到這,蘇雲岫重重地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蘇軒的肩膀,似是勸解,又似自語:“往後,慢慢改過來罷。”

蘇軒沉沉地應了一聲,正欲開口,卻聽屋外有人進來:“夫人,有位胡老爺登門拜訪您。”說罷,伸手遞上一份拜帖。

家中甚少訪客,更不消提如此慎重的帖子。蘇雲岫怔忡了片刻,滿心的訝異,似乎自己並不認識什麼胡姓的老爺,蘇軒坐在一旁也是滿臉的好奇,連忙伸手把帖子接過來遞給蘇雲岫,往前半探著身子想要看個分明。

帖子上並無太多繁飾,落款三個眉飛色舞的大字:胡彥青。蘇雲岫愣了下,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從榻上坐起來,急急地往前衝了幾步,突的又停下來,疊聲吩咐道:“快請他往正廳。”

難得看到自家主子這般焦急著緊的模樣,通傳之人不敢耽擱,小跑著出去迎客。蘇軒也是一臉的訝異,愣愣地看著自己孃親進裡屋換了身衣裳出來,見她快步往外,連忙出聲喊了聲“娘”,餘下的話還沒出口,卻見人影已經出了門檻,幾個轉身,便隱沒在花木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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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廳裡,胡彥青坐在客位吃茶,不多時,便聽到一陣環佩琮琮聲,抬頭一看,便見蘇雲岫過穿道自簾櫳外而來,腳步不疾不徐,面帶溫和淺笑,一派從容淡然,叫他心感不渝,見禮之後,索性不停地寒暄起來,卻半句也不提正事,只細細留意著她的神色舉止。

蘇雲岫強自按捺著心裡的焦躁,附和了幾句,見他仍不明來意,忍不住問道:“可是子浚有信了?”

胡彥青抬頭看了她會,看她眉宇間的急切不似作偽,也不再賣關子,點了下頭,又搖頭道:“這倒沒有。”但是京裡的事只要留心打探,總能打探出個頭緒來的。雖說秦子浚離開前千叮嚀萬囑咐,可他心裡卻不認同,既然有心,為何不能說與她知?

“子浚這回,怕是麻煩了。”胡彥青直直地看著蘇雲岫,“你可知緣由?”

蘇雲岫臉色微變,忽的想到了什麼,眉頭鎖得更緊了:“可是因著此回揚州之事?”以往在錢塘樂善堂並無太多風波巨浪,相安無事了三年,眼下忽然有了變故,除了這回在揚州的紛擾,她也想不出還有旁的。可正因如此,叫她心裡越發難受,子浚,子浚,我該如何回報這份心意才好。

“他這是……”蘇雲岫緊緊抿著唇,面色複雜地看著胡彥青,自嘲地笑了笑,“認識了這麼久,卻不知他究竟遭了多少罪,實在是……”話到這,卻再也說不下去了。蘇雲岫又是懊惱又是自責,三年了,一千個日日夜夜,她卻什麼也不知道,不清楚。

看她這般情態,胡彥青也跟著嘆著氣,子浚的作為,他是極不贊同的,這才違了他的心思硬要上門說個分明,可眼下,他也不知該說什麼了。秦家的事根盤錯雜,誰也理不清是非,眼下更是極微妙的時候,子浚此番進京究竟如何光景,他也委實說不好。可也正是說不好,他才希望能做些什麼,至少,不能讓他的這份情意深埋無人知曉,至少,總該叫這蘇雲岫承了子浚的情才好。

想到這,便再不想子浚臨行前的託付警告,開啟了話匣子:“世人皆知金陵的賈史王薛,這幾家說到底也不過傳承三四代罷了,而京都秦氏,便在世家望族間也是極高的。旁的不說,便是一個旁支的姑娘,也能當這賈府長孫長媳,將來的宗婦,你便知這秦氏如何了……”

蘇雲岫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心裡卻翻起了滔天巨浪。原來,秦子浚居然是京城秦家人,胡彥青以為她不知,只是,她怎會不知,賈府長孫長媳秦氏,這不是說的便是秦可卿嗎?沒想到,她居然和子浚同宗。而子浚,竟是這秦氏嫡支出身的,只可惜卻是家主庶子,也因著嫡庶有別,註定要為家族犧牲的。哀莫大於心死,這才離家離京了無音訊。若是以往倒也罷了,一個無用的庶子有誰會在意,可眼下,卻為了自己撬動了半個揚州宦海,如此能耐,那以家族利益為重的父兄又怎會放過?

想到這,蘇雲岫心裡又苦又澀,張了張嘴,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看她如此,胡彥青心裡也複雜得厲害,嘆著氣,也不再往下說了。

屋裡陷入了沉默,屋外簌簌地落葉,寂寥得蕭瑟而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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