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那蘇姨……”馬車裡,黛玉垂著腦袋,小手攥著衣襟,咬了咬唇。

看她不知如何言語,一副又羞又愧又拘謹的模樣,林如海心頭軟了軟,嘆道:“她的性子直了些,往後相處久了,你便知道她是個極好的。”

黛玉愣了下,往後?忽的想起嬤嬤私底下的警戒來,莫不這蘇姨便是爹爹的……黛玉越發的不安了,母親剛去了沒多久,若是爹爹當真有意,她該如何自處?難道爹爹當真不要她了?抬頭看了眼林如海,見他溫和地看著自己,眼底滿滿的關愛,心裡略略一安,小聲問:“爹爹與她很相熟?玉兒卻頭一遭碰上。”為何爹爹先前從未提過,孃親也沒提過,怎麼現在卻叫她見著了?越想,黛玉這心裡越不安,難受,想起孃親冷清清的奠堂,那時,李嬤嬤就說爹爹不在乎孃親了,她還不信,爹爹待孃親分明是極好的,怎會不歡喜了呢?可眼下……黛玉只覺得一顆心像是浸在了苦膽汁裡,難受得整個人都揪起來了。

只可惜,黛玉的百轉心思林如海並不知情,也沒有看到她死咬著唇不叫自己落淚的模樣,只是摸著她的腦袋,輕嘆道:“往後,會熟的。”

又是往後,談何往後?黛玉只覺得眼圈兒又幹又澀,想落淚,又拼命地忍住,只垂著腦袋咬唇不語。爹爹已然不比往日,若是自己再惹得爹爹不渝,豈不是更不得他的歡喜?想到這,黛玉不由悲從中來,玉兒已經沒了娘,若再沒了爹……不,還好,還有外祖母在。想到外祖母信中的溫言安慰,黛玉略略心安了些,心裡的天平,也不自覺又朝千里之外的榮國府偏了幾分。

又過幾日,當聽聞黛玉的決定時,林如海嘆了口氣,擺手叫下面的人收拾行囊。賈赦父子原以為事難多舛,沒想到林如海竟這般就松了口,心裡著實松了口氣,賈母三令五申強調再三,一定要接黛玉進京,若是空跑一趟,指不定又得多出多少是非來,眼下這般倒是皆大歡喜。對於林如海的託付,兩人自然答應得極快,這事兒便這般定下了。

那廂黛玉心裡忐忑著,聽說林如海這麼輕易就答應了,心裡更不知什麼滋味,又酸又澀的,爹爹這是不再在乎歡喜自己了嗎?若不然,怎會半句挽留的話也沒有?想到這些,小姑娘家又不由得默默流了一宿的淚。

次日,看到黛玉紅腫的眼圈,林如海心裡更覺疼惜,摟著黛玉細細叮囑了許久,叫她安心在外祖母家住下,有事捎信給他,又把同行的乳母王嬤嬤叫她跟前敲打吩咐一番,這才不捨將她送上車。

在黛玉泣漣漣辭父登舟時,秦子浚亦是心中百感,思量再三,終是敲響了半倚的扉門。

屋內,蘇雲岫一襲家常襦裙,手執書卷,斜倚在窗前的貴妃榻上,雕花窗稜子裡漏出一點一點的陽光,落在淺色的裙裾上,像極了片片的花瓣兒,似乎還留著淡淡的清香,叫人不自覺地心安。秦子浚有些發怔,站在門邊,神色莫名地複雜,話在唇邊轉了個圈兒,臨了,卻只有一聲:“雲岫。”

蘇雲岫抬眸看了他一眼,雖是熟悉的眉眼,溫醇的笑容,卻覺今日似有往日不同,不覺猶疑地抬了下眉:“怎麼了?”擱下手裡的書卷,起身到了近前,在桌前坐下,抬手倒了杯茶水,挪到對面,這才笑道,“杵那作甚,還不過來坐會。”

秦子浚心頭一暖,依言坐下,端起跟前的茶盞,握在手心溫熱一片:“往後,你有何打算,回錢塘了,或是……”秦子浚稍停頓了片刻,聲音不覺有些發緊,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用力,“還留下來?”

“留這作甚?”蘇雲岫撇了下嘴,身子不由鬆散了些,笑道,“再不回去,怕是澹寧在書院都過意不去了。”

數月不在書院,饒是開明如萬松,也有些不妥。秦子浚心頭微安,不由浮出個笑來,可又似想到了旁的,笑意漸漸淡了。蘇雲岫原也含了笑,見他如此,也跟著散了,只安靜地坐在那,心不自覺也緊了起來。

屋裡靜悄悄的一片,只餘下桌上的茶盞仍含著熱度。

“我,也該告辭了。”手中的杯盞慢慢涼了,如同握著淺淺的霜,秦子浚低頭看了好一會,忽的開口道。

他的聲音輕輕的,溫和的像三月的春水一般,落到蘇雲岫耳裡,卻如一記悶雷,震得她好半餉沒恍過神來:“你說什麼?”告辭?莫不是這些天累著了,聽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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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杯的手更緊了幾分,秦子浚只覺嗓子眼乾澀得厲害,連眼角也跟著澀了,然眼下,卻只得強自按捺著,一臉輕鬆地笑著:“有些旁的事,我得出去一趟,待忙過了……”話不知不覺地盡了,定會來尋你,尋你,秦子浚抿了下唇,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看清她眸底極深的那縷擔憂與關切,不由寬慰地抿了下唇,“你不必擔憂,不過是些許瑣事罷了。”

蘇雲岫的眉擰得更緊了,心裡更堵得慌,相交數年,她怎會不懂秦子浚的心思?若非事艱難行,他怎會這般慎重辭行?只是,究竟所為何事,她卻怎也猜不出,有心想問,可一看到他故作輕鬆的模樣,又不忍再多說,明明有許多事想問,想叮囑,臨到嘴邊,卻只餘簡簡單單的一句:“何時動身?何時……歸來?”

秦子浚低頭想了會,道:“待你們離開,我也隨著動身罷。”

蘇雲岫的心陡然一緊,面上仍含了笑,道:“不若我與澹寧送你罷。”略停頓了片刻,又忍不住問,“可是回去?”話剛出口,忽的想起了些什麼,追問道,“京城?”

秦子浚一怔,嘆息著點了下頭。

輕輕應了一聲,蘇雲岫低頭看著桌面上新鋪的素錦上山茶花開得正好,一朵一朵,大團大團地簇擁著,繁盛到了極致,目光流連著,漸漸恍惚起氤氳,像極了不經意落在宣紙上的墨汁,叫人心裡發堵。

秦子浚只默默地看著,看著她烏黑的髮髻上斜插的那支白玉蘭簪子,看著她耳邊墜下的景藍細珠,看著她落在山茶花上的指尖,袖底的手攥成了拳,鬆開,又握上,隔著絢爛的花,卻怎也探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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