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夜深了,該安寢了。”

屋外傳來芳娘略含關切的聲音,篤篤的木魚聲微微停頓了片刻,復又篤篤地響起,和著輕誦往生咒的調子,不疾不徐,無悲無喜。

似是聽到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然後,是細碎的腳步聲。再往後,便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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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

她算哪門子主子?

木魚聲漸行漸止,跪坐在蒲墊上的女子慢慢地扯動嘴角,浮出一個冰涼的笑來。她是宋氏,以前大家叫她宋姨娘,眼下,便含糊地稱一聲主子。只是,所有的人都清楚,她,只是一個被厭棄的女人,一個,罪孽深重佛前懺悔的女人。

她是林家的家生子,她的母親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的管事娘子,她的父親是府裡負責採辦的管事,很小的時候,她便也跟著母親在老太太身邊做些零碎活兒,老太太喜歡她的心靈手巧,便為她取了個名字叫做琉璃,然後,便成了北院的一等丫鬟。

猶記得那是許多許多年前,久得彷彿是前世一般,依稀記得那年的石榴花開得很豔,她還偷偷往園子裡摘花兒往發上簪,簪得滿頭都是,紅燦燦一朵一朵的,惹得姐兒幾個好一通玩笑。有一天,也跟今兒一般,天空水洗一般的乾淨,很晴朗很明媚的暖春裡,老太太將她喚到跟前,替她別上一支紅石榴花金釵,對太太道:琉璃,便交給你了。

不記得那時太太是如何回答的,只是,應該是很賢惠很嫻靜地笑著吧。

然後,她懵懂地跟著太太離開了北院。三日後,她便成了老爺的房裡人,住進一座小小窄窄的院落裡。大家再不喚她琉璃,而是——

宋姨娘。

原本相熟的姐兒看到她,會遠遠地朝她行禮,恭謹的,也是生疏的,再不會與她打鬧,追著喊她壞琉璃,作死的小蹄子;更沒有人知道其實,她還曾有過一個極好聽的名字,一個她私心裡很歡喜的名字:蘭宜。

素心若蘭,宜室宜家。

母親說,那是父親偷偷翻了足足七個月的書本,好不容易才挑出的名字兒,只盼著她能像蘭花一樣美好,能夠找到一個像爹那樣的男人,然後和和美美地過些小日子。所以只一家人在時,他們都會笑著喚自己蘭宜。

只是,當發間多了那支石榴花金釵的那一晚,母親拉著她的手坐在燈下,欲言又止地看著她,默默地含淚:琉璃,往後,往後,好生伺候老爺和太太。

那是母親第一次沒在私底下喚她蘭宜,那時的她還不懂,心裡還帶著對明天的憧憬,歡歡喜喜換了身粉色的衣裙,搬到精緻的小院,然後一夜夜歡喜地盼著老爺來看自己。老爺是個性子極溫和儒雅的男子,會輕聲教她讀詩,會細心糾正她執筆的姿勢,會笑著誇她打的絡子好看,會……

那時的她,天天含著笑,夜夜帶著笑,心裡是滿滿的要溢位來的快樂幸福,讓她熱切地盼著每一個夜晚,每一次甜蜜,然後悄悄地珍藏在心底深處。這等小女人的嬌羞,她不敢告訴旁人,只悄悄地與母親講。可每一次,母親總會用一種她不懂的眼神看著她,嘆息著喚她一聲“琉璃”。

孃親,為何喚女兒琉璃?記得她曾這般不解地問過。

母親卻只是撫著她挽起的髮髻道:你已不再是為娘懷裡的那個小蘭宜了,自然該喚你琉璃。為娘記得,你,也要牢牢記住了莫要忘懷。

一聲一聲的嘆息,當時她真的不懂,琉璃也好,蘭宜也罷,不都是自己麼?亦如她也從不知道,原來幸福的夢這樣短,甚至長了蝴蝶翅膀會飛,待她清醒過來時,卻已全變了味。

那年春天,迎春花開得特別早,一團團,一簇簇,壓滿了枝梢,喜鵲兒停在屋簷上歡快地叫,府裡的人都說,這是吉兆,寓意極美好的一季。

不多日,老太太探親歸來,帶了位年輕的蘇姑娘一道過府小住。她也曾好奇地問過母親,聽聞是老太太替老爺相中的,心裡微微有些發澀,但得知她救了老太太的性命,心底對她也是感激的。有一回在園子裡,她也遠遠地見過,很溫婉秀雅的一個女子,含羞地笑著,水一樣的溫柔。她便上了心,私下裡與撥到蘇姑娘跟前的小丫鬟們打聽過,知她是極溫順和善的性子,也略略放了心。

那時,她便在想,喜鵲滿枝,莫非便是這喜事將近的意思?

然她萬沒想到,轉眼的功夫,蘇姑娘竟在府裡出了事,說是偷偷摸進老爺書房,玉成了好事。府裡的婆子下人們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彷彿身臨其境的一般。剛剛聽說時,她是不信的,那麼個羞澀的姑娘,平日裡說話細聲細語的,怎會做出如此不顧廉恥之事?更何況,老太太本有此意,哪還需要她鋌而走險?

只是故事再往下,卻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先是吉祥與人私通被園子裡的小廝撞破,再是老爺打算叫蘇姑娘與自己這些個開臉的姨娘一般待遇。那蘇姑娘再如何,也是官宦之後,如此行事,卻的的確確是過了。聽母親的意思,老太太那頭也氣得不行,可老爺一力堅持,便僵持住了。那時,她便隱隱有了猜測,老爺一向不理內事,怎會忽然插手上了?說與母親聽,母親只是嘆氣,說這蘇姑娘也是個可憐人。

誰也想不到,這位蘇姑娘竟硬氣得很,斷然拒絕留府的建議,就這麼頭也不回地回去了庵堂過活。如此陡然直下的變幻,叫眾人皆是半天沒有醒過神來。然她不知,當自己醒轉過來時,竟是如此不堪的結局。

因妒生恨,為保在老太太跟前體面不失,下藥陷害蘇姑娘。

似乎,當初的罪名便是這般的。

宋氏歪頭想了想,不可遏止地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是林家的家生子,母親深受老太太看重,哪需要跟個外頭進來的孤女爭什麼歡心體面?

可主子既然認為你是,你就一定是了。

她叫屈,她哭喊,可一切的一切,當看到爹孃趁夜色到柴房悄悄看望時,一句含淚的嘆息時,她真的明白了。原來,她再做不得爹孃的蘭宜,她只是老太太跟前的琉璃,老爺願意給幾分體面,是為著老太太;太太瞧著心裡不舒服,也是為著老太太;她莫名成了妒忌的真兇,也離不得老太太。

所以,她順從地回到了北院,在小小的偏院裡青燈木魚,冷眼看著太太揀了由頭將爹孃打發遠了,冷眼看著老太太長吁短嘆感懷不滿,冷眼看著其樂融融之下的暗潮湧動,冷眼看著府裡新陳代謝興衰更替。

而後,老太太沒了,她便搬到了最偏遠最僻靜的角落裡,藉著為老太太禮佛的名,獨自懺悔。

是的,懺悔。懺悔自己沒有做成合格的琉璃,懺悔自己連累了爹孃鬱鬱而終,懺悔自己的天真無知,竟會以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卻不知真亦假是假亦真,真真假假,原就不是她能說得算的。

青燈古佛,吃齋誦經。原以為,她這一生,便這樣盡了。

然她卻又忘了世事難料四個字。當有人傳遞的訊息邀她會面詳談時,她便知道往後再難安生了。可哪又如何,她早已無牽無掛孤家寡人了,還需要忌諱什麼?

於是,她第一次離開這間清冷的靜室,離開這座作繭自縛的樊籠,見著了外人。

沒想到,十年過去了,那位蘇姑娘居然又回來了。更沒想到,她竟然獨自搏出了一份基業,一份美名,一份,可以了卻往昔恩怨的資本。當聽說是她開口請自己相助一二時,她想也沒想,便一口應承了下來。佛前懺悔十載,佛早已無力救贖,苟活著,殘留於世,她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的什麼,可這一刻,她忽然明悟了,原來,她心裡從未放下過,她不甘,她絕不甘心背負著一身無妄的罪孽,更不甘心那女人帶著她的賢惠美名逍遙自在。

當年,因著家生子的跟盤錯雜,她的親人走的走,散的散,全部打發出了林府,往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的莊子裡潦倒餘生。可也正因著家生子的身份,她知曉了旁人所不知的事,看到旁人難看到的東西,才有機會,找到可信可用的盟友和盤托出。

原來她這一生,兜兜轉轉,都擺脫不了琉璃這兩個字。

宋氏輕輕嘆了口氣,抬眸看了眼屋外暮暮沉沉的夜空,攏著一層一層厚厚的帷布,叫人看不清天的深處,究竟是黑,還是白。

木魚聲篤篤地又響起,宋氏微微垂著瞼,神色漠然地又念起了往生咒,不為爹孃,不為老太太,只為——

自己。

惟願來生,能借這一往生咒,讓她安生,讓她太平,讓她也做一回自己,做一回素心若蘭、宜室宜家的蘭宜,不求富人妾,只盼貧民妻。

作者有話要說:汗。。。昨天才發現,剛剛更新的文沒幾個小時就有盜文了,所以開始學著弄個防盜章試試,希望能有用吧,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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