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明並非玄生。

玄生是自幼在擎蒼寺讀萬卷佛經修終宗佛道的和尚,玄生是朝堂之上能言善辯眾人為止拜服敬仰的聖僧,玄生是元淮此些年來偎依心間卻始終求不得之人。

而長明只不過是個剛化為人形的妖怪罷了。

長明不識字,琴棋書畫一概不知,對於紛繁人世也不過一知半解,亦不知情愛憎恨。

玄生會的,長明什麼都不知曉。

但元淮望著長明,他無比明了地知道長明便是玄生。

全然相似的面容,泰然沉靜的氣韻,還有那一雙如同映雪潭水的淨然雙眸。

“我教你識字可好?”元淮如此向桌案邊正盯著那燭火的白鳥說道。

自從那日雷雨過後化為人形之後,長明依舊長時間以白鳥的形態留在元淮的身邊,但時不時地會化為人形出來,倒也有兩日過去了。元淮並沒有在意長明為妖的身份,反而與這只白鳥更加親近起來。本來突兀置身於九百年此處的困惑和陰鬱在知曉白鳥便是玄生之後,元淮的心胸隨之而然開闊明朗起來。

從皇位之上貶為了一介草民,元淮也並無感到任何不習慣,無榮華富貴,無大權在握,但是元淮感到輕鬆暢意得很,更何況玄生也如同以往般伴在他的身側。

元淮如今最多的便是清閒時光,他亦可以好好伴著他的玄生。

那白鳥轉眼間便化為了人形,一襲翩然白袍,立於桌案邊,輕抬眉眼。

這一注目,又讓元淮感到一陣情不自禁的動然心顫。

“不好。”

元淮聽到長明如此說道。

“為何不好?”元淮有幾分不解地問道。

“為何要學。”長明身為妖怪,他自是不明他有何理由他要去習凡夫俗子之事。

因為玄生知字。

因為玄生是尊尊佛堂之上最善吟佛經博學精通之人。

元淮不禁啞然,但隨即又笑道,“不習也是好的。”

他何必心心念念要將這九百年前的長明變為玄生那個一心修佛的呆和尚,這樣,便很好。

是啊,只要能和長明在一起,便已經很好。

“你我下棋可好。”而在此時,長明卻出聲道。

元淮微有些詫異,但轉念想到,柳大爺頗愛下棋,在屋中也常與柳生對弈,作為屋內常客的白鳥也時常會立於一旁注目著。柳大爺曾經笑說這觀棋的白鳥怕是成了精的,哪知道,一語成箴,這白鳥還真是個妖怪。

“自是好的。”

元淮自是願意和長明下棋的,憶起來,他於宮內也時常召玄生進殿內下棋。可笑的是,在棋局之上他從未贏過,而那玄生當真是從未讓過他這個皇上一子半子。

“我贏了。”

而在此時,和長明對弈的元淮終於贏了。

畢竟長明還從未與人下過棋,雖然見過柳大爺和柳生的棋局對弈,但說到底不過是個剛入門的棋手罷了,自然是贏不過元淮的。

元淮只見著眼前白袍之人微愣了下,他修長白皙的手指還捏著黑子,眉頭微微蹙起。

回憶中,玄生寡淡方正的面容與眼前之妖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再下一局。”

然後元淮便聽到長明如此說道,元淮不禁覺得有些好笑,畢竟總是說再下一局的人是他,而如今發話的卻是長明,聽來真是頗有一種微妙之感。

元淮還記得自己曾經問過玄生,不過擎蒼寺的一介小和尚是師承何處練出來的如此高超的棋藝。此時正與棋藝生疏的長明棋盤對弈的元淮,不禁心想,莫不是……師承於他?

雖是不願習字,但長明卻有了下棋的趣好,元淮自是樂意奉陪。

在三井村的日子悠然自得,一日一日過去,往事塵煙,拂散而去,元淮都已經近乎要忘了自己曾經坐居金鑾殿放眼江山的日子。相比於皇位之上的元淮,他更願意成為柳生。

天高雲淡,木屋四壁,粗茶淡飯。

一人一妖,便足矣。

“張大哥送了酒來,長明,你可要嘗一嘗?”村裡之人都是淳善之人,對逝親獨居的柳生更是百分關照,時不時送些東西來。村裡人也都知道,柳生之父昔日參軍時的老戰友往年裡都差不多是這些時日會到村裡來見柳生。張大哥特意送了些酒來,便是為了讓柳生能好生招待。

長明微點了點頭。

張實送來的是烈酒,長明也不知如何品酒,當是茶水,提起酒壺便大喝一口,元淮都阻攔不及。那辛辣的酒液入喉,如同火燒火燃的感覺侵入食道,便是連妖都感到難受得很。那身著白袍之妖不禁猛嗆一口,喉口更是辣意滾滾,惹得平日裡淡然寡淡的面容上眉毛蹙緊,露出難熬之色。

元淮也被嚇了一跳,慌張地連忙為長明倒了茶水,拍著後背幫長明順氣。

當長明再抬眼的時候,元淮便見著那妖清透的雙眸都紅了眼眶,怕是難受緊了。

“怎得喝得這般猛,這可是烈酒。”元淮輕聲說道,他見著長明這幅模樣自是覺著心疼,“本只是想讓你輕抿一口,嚐個味便罷了。”

長明是初入世事的妖,世間頗廣,無了黃袍加身的自由人元淮有心想要領著長明去見這三千世界的紛繁美景,嚐遍大好河山的美味佳餚。但他亦捨不得離開此地,小村之外的錦繡萬里雖是應有盡有,但元淮卻覺著這個小木屋便是最好的。

是啊,何必闖入那亂世之中,不如於此享盡平淡之樂,福壽康寧。

即便如此,元淮依舊會如個說書先生般,為長明講述許多世間的故事,有些是往日見聞,有些是江湖傳聞,有些是戲文小傳……見著長明,元淮就似是有說不盡的言語。興許便是他的私心所致,只想拘著長明在這小木屋內,但他能將那紅塵人世訴說給長明聽。

而元淮亦會為長明帶來各種各樣的吃食,總想著讓這避世的妖怪什麼都能嚐個味。

此時,那被烈酒嗆到的長明已然蹙緊了眉頭,脹紅了眼注視著元淮,而後輕搖了搖頭。

元淮知曉,這烈酒對於長明而言,怕是不喜極了。

“是我不好,我該想到的,你怎會貪這辛辣烈酒。”元淮的目光溫柔地注視著眼前的長明,伸出了手,輕輕撫著眼前白袍之妖微紅的眼角,低沉的嗓音裡有些歉意,“下次,我做了木丹釀給你喝,那酒釀你定是喜歡的。”

長明並非玄生,他不會避著元淮。即便是那人的指尖觸著他的眼角,長明亦不會避開。

他只會睜著那雙美麗的金瞳,靜默地注視著他。

然而那雙眼眸裡並不會藏著玄生那般複雜紛亂的情愫,而是清澈通透地映著他的身影。

“木丹釀。”長明聲音淺淡地重複著元淮的話。

“是用木丹花釀的酒。”元淮說道,他憶起在大昭殿內的玄生便是飲的綿甜清香的木丹釀。

元淮的目光浮動著,他在此時不知有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長命鎖,圍棋對弈,木丹酒釀……

細思起來,好似在九百年後,玄生的所行所為,恍然都有他的身影。

元淮的手心已經貼著長明的臉頰了,酒烈所致,那妖肌膚如玉的臉上有些發燙,泛起了淺淺的紅暈來,如同在大昭殿內飲了木丹釀後醉酒的玄生。這般除塵脫俗之妖寡淡的面容上醉酒微紅,目光燻然,頗有一種濃豔入骨的豔色。

那映著燭火燃著流光的金眸漾開了元淮心底綿延的情意。

更何況,元淮心中遺憾無果而又無盡纏綿的相思牽引的人,便是眼前之妖。

那個時候,玄生見著他笑了。

可惜的是,長明還未曾笑過。

心念所至,元淮忍不住傾身伸手將長明攬在懷中,暗色的衣袖將那白袍之妖罩住。

“柳生。”

長明依舊沒有避開,只是淡淡地喚了聲他的名字,目光淡然,似是不知為何他要如此做。

元淮微垂著眼簾沉默不語,但其實他有許多的話想要問玄生——

你口口聲聲說著君臣有別,對我無心,為何如此多年來,明明可以離宮的你卻要伴君身側?

你在大昭殿內飲木丹釀醉酒之刻,心中所念的心念之人可是我?

你若心中有我,為何卻多年不願納我一片誠心?

若是,你當真等了我九百年,為何卻又百般疏著我,至後要離我而去……

然而長明回不了元淮。

在木屋外,陷入陰影之間的墨袍之人遙遙地望著窗內燭火搖曳和那相擁之人。

“這便是元淮的前世嗎。”墨焰的目光如同一潭死水般冰冷而又黯然。

[不過幻境罷了。]

墨焰的耳邊傳來那已許了玄生之願要予元淮一道生門的仙人之音。

“幻境。”墨焰輕嘲地勾唇笑道,他的視線死死盯著長明的身影,“倒也曾經真過。”

黑袍之妖的那雙漆黑的瞳仁裡,有一點豔紅之色,如同深埋墨墨塵埃的微明之火。

那白袍之妖的身影,始終長明在他的眼底。

“九百年……”墨焰喃喃自語道。

人妖殊途。

百年時光,不管對於人亦或是妖,都是長久的,從來都不存在什麼轉瞬即逝之感。

可怕的是,人早已生老病死,而妖仍存於世間。

前世輪迴之後,儘管百轉千尋,但若是相逢也不再相識。

[元淮並非柳生。]

墨焰曾經對長明說過無數次這句話,輪迴之後,那人豈會還是長明心心念念的柳生。

柳生早已死了,死在九百年前,而元淮只不過是長得和柳生相像的世間另一人罷了。

長明不信。

怎能不信?

身邊只要長明一妖便足矣的柳生,輪迴轉世。

忘了長明,入了京,登基成皇,三宮六院,與女人生下子嗣。

長明依舊執迷不悟,潛心修佛卻修不去九百年的痴念。

入了宮,成了僧官,伴君之側,靜候著大限之期為元淮開最後一道生門。

這一候便是十年,還候到了元淮的誠誠心念。

“若是變心,便好了。”墨焰的聲音剛出口似乎便散在了漆黑的夜幕之中。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變心易,長情難。

無論是長明,亦或是元淮,更甚至是墨焰,若是變心了,便好了。

元淮變心了,長明興許便不再等了。

長明變心了,元淮便不會相識玄生。

如若墨焰無了對長明的偏執痴念,玄生和元淮興許還能在皇城禁宮內歲月喜靜相攜數年。

何苦紛紛囚於世間情愛的千千劫中。

落得如此下場。

徒留一場空念幻境。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