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元淮明地拒了大娘的媒事,說暫無成親的打算,村裡的人也都以為元淮是鐵了心下定出村的意了。想來也是,每年差不多這個時候村外面那些元淮爹昔日的戰友們便會聚著進村裡看柳生一眼。那些京城裡的威風大爺大官們可是一直都想將柳生給帶出去的,可偏生就是柳大爺不同意。如今柳大爺沒了,柳生自然得出去闖蕩一番。

柳生若是在外面做出一番大事,村裡的人自然是喜聞樂見的。

說不定下一回柳生回村的時候,不僅成了官,還能帶個漂亮媳婦回來。

哪知這一回又等了一季,柳生爹的那些老戰友都沒個信兒入村。

瞧著興許是把村裡的柳生給忘了,村裡的人不禁都為柳生噓嘆了一番。

村裡熱心的大娘們覺著柳生心裡也肯定是不樂的,便又開始給元淮張羅著媒事。

元淮雖是明著村裡的人的心意,卻也著實無奈。他們都以為他壯志未酬,心中失意,卻不知元淮本就從京城深處而出,更不想再回那權傾之地。元淮只想在這三井村好生安著家,與他的長明平淡地過上一生,便已是知足至極了。

“又是雀丫頭送來的。”

元淮便見著長明此時正望著桌上的糕點,的確是郭雀送來的。那雀丫頭知曉當面送糕點的話必定會被他推拒了去,這些次便直接放在元淮家門口,村裡也沒人會私撿了去。

郭雀做糕點的手藝這幾月來倒是頗有了長進,更是因為估摸著元淮偏愛那木丹花,這一次還特意做了木丹糕。雖是元淮已經明著和郭雀說過了,但他一日不娶親,性情溫軟的雀丫頭就死拗著倔脾氣還是想著法子對他好。

裝糕點的竹籃中還放了一個做工精緻的香囊,那香囊透著一股子的清淡的牡丹花香。這也源於三井村的風俗,在木丹花盛綻之季,女子送香囊與心上之人寄予心悅之思,若是男子有意則折一隻最盛的木丹花送與女子。也因此於三井村內此番時節,常常能見到面容明豔的女子鬢間別著盛綻的木丹花。

元淮定然是不會收下這個香囊的,他心中所悅早已成了偏偏執念獨屬一人。

玄生也好,長明也罷。

是人是妖,元淮便是認定了他。

卻是可惜了雀丫頭的這番心思,如此好的姑娘卻硬是要栽在他的身上。

“柳生,你可會娶她?”

元淮聽到長明這般直白的問話,不禁一怔。

“自是不會。”元淮搖頭。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長明神情淡漠地說道。

這下元淮的面容露出稍有訝異的神色,而後忍俊不禁,“這話可不是這麼說的。”

元淮怎麼也想不到長明竟然會這麼回他,雖是長明不願讀書習字,但元淮這些時日來依舊會尋著些詩經雜書讀給長明聽。長明本就聰慧至極,雖是未用心去學,但每日伴在元淮身邊這麼聽著看著,也就順其自然地將那些凡夫俗子的文縐縐的東西學了個七八。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元淮倒希望,長明這塊不通世事的頑石早些日子為他開了。

“嚐嚐看。”元淮知曉長明不喜吃他人做的東西,總是會自己開小灶為長明做些吃食。覺著長明好像更喜甜味,這一次元淮還特意學著做了桂花糖芋頭給長明吃。就連那桂花,都還是他自己摘的,就差沒有自己去挖芋頭了。

看著坐在眼前的白袍男子,手拿著白瓷勺安靜地在吃他做的吃食,元淮都心懷暖意。

夜暮間,元淮與長明共眠一榻。

從偌大繁錦的京城大殿逃離,來到這偏遠僻靜的小木屋之內。

在三井村的日子平淡清貧,自然處處比不上金鑾殿之內,卻又是至好的。

元淮一直想要的生活,便就是如此,粗茶淡飯,兩副碗筷,一雙人。

即便元淮覺著這樣一直藏著長明並不好,至今三井村也無人知曉長明的存在,更不會知那長居於柳生木屋內的白鳥竟是一個能化形為人的妖怪。因著長明什麼都不懂,元淮也得以事事都教著長明,膩著長明,更是藉著機會與長明每夜同塌抵足而眠。

這樣平淡如水的村中日子,他絲毫未覺著厭煩,只願著可十年如一日,而後二十年,五十年……元淮倒希望自己活得更長久些,伴著長明直至自己成為頭髮花白的老爺子。

但有的時候,元淮甚至覺著這就像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幻境一樣。

等這荒唐的美夢醒了,他依舊會孤身一人一身血衣,渾身疼痛地躺在他冰冷的龍榻上。

思及此處,元淮突然覺著胸口充溢著令他窒息的沉重,這樣的想法讓他感到喘不過氣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將床榻上的身側之人圈入懷中,緊緊抱住。元淮的臉緊緊埋在男人的肩口,那人的髮絲融著清淺的淡香,似乎這樣擁住這個人便能讓他稍稍安下心來。

如若是玄生的話,一定會將他推開。不,玄生根本不會與他同睡一榻。

但元淮懷中之人卻只是微動了下身子,睜開眼似是有些疑惑地望著他。

“夢魘了?”

元淮聽到長明清冷的聲音從寂靜中傳來,似是還透著些許的關切。

雖不是夢魘,但元淮也不知作何解釋,便還是應了聲。

而後屋裡便無了聲,長明也沒再說話,估摸著是不知道遇著夢魘的人,該說些什麼話好。元淮也沒期許著稍有木訥的長明能說些安慰人的話語來,但他也借由而沒鬆手放開長明。而此時,他卻覺著懷中之人的手抬了抬,而後他的背上感受到了輕拍的力度。

長明這樣的舉止倒讓元淮的手鬆了松,他注目著想要看清此時長明臉上的神情。

“你想娶我。”

長明終是說話了,而那語氣淺淡卻又篤定的四字卻讓元淮頓時心神大慌。

他怎的都想不到長明居然會對他說出這番話來。

元淮整個人身體都震了一下,他怔然地微張了張了口,字眼卻全卡在嗓子口說不出來。

他從床榻上踉蹌著下來,連布鞋都來不及穿,匆匆去點上了蠟燭。

長明已坐在了床榻上,皎皎白袍之人的那雙染著微燭之火的金瞳通透得似乎摻不進這世間萬千雜思,更無可知曉人間情愛是為何物。然而就是這個人,剛才卻輕巧地說出了那番話來。

元淮都覺著自己是否是幻聽了。

“我雖是妖,但我並非……”長明的話語頓了頓,“什麼都不知。”

元淮舉著燭臺的手微顫了顫,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心裡翻湧著怎樣複雜的心緒了。他的確存著長明不諳世俗的心思,這些月來的朝夕相處,同榻而眠,絕非是可以用君子友人之交可搪塞解釋的。如此久的時日來他對長明無意有意的過分親暱之舉,頗有得寸進尺之意,被長明如今這麼坦然地揭露出來,讓元淮難免有幾分心虛羞赧,又有幾分被戳破心思的期許之意。

“元淮,我是妖,你不該將心思盡然放在我的身上。”

人妖殊途。

不管是妖,還是人,即便是長明都明了這一點,偏生元淮卻不懂。

但又有何不懂,元淮心想自己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哪還會在意這些。

更何況,不管是長明,還是玄生,元淮的心始終都落在這個人身上,從未變過。

“那長明,你是怎的想的?”

元淮不知為何心卻定了下來,他走近長明,將燭臺放在床榻邊的木凳之上。

昏暗之中長明的臉被燭光耀得明亮而又清晰起來,那是元淮心思念想的面容,他的千縷神思萬般心緒都完全被牽引在這一人之身上。

而長明的眼神裡依舊看不出情感來,他只是定定地注視著元淮,沒有說話。

元淮此時也明了,長明對他的心念並沒有什麼想法。

只不過元淮對他好,他便應著而已,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但是元淮想要更多。

他一直都是這樣,不知足地想要將這個人錮於身側,眼中只容得下他的身影。

“長明,我興許娶不了你。”元淮笑了,他和長明都居在這小村落中,世俗之下,不管怎樣元淮在三井村也難以將長明以男子的身份明媒正娶了回來,“但若是你願的話,自然是好的。”

雖恐怕會遇不少麻煩,口舌之爭,世俗之紛,元淮的確是不想有任何阻礙再橫亙在他與長明之間的。但若是長明當真願意與他成親的話,元淮又有何不願的?

長明的眼簾微垂,眉頭微微蹙起。

人與妖之間,哪有婚配嫁娶可言。

“長明。”

元淮輕聲喚道,跨越九百年間的情念都好似融進這兩個字間。

他的手指輕輕撫上長明的微涼的臉頰,那雙搖曳著燭火的金瞳同樣也映著他的面容。

即便這真的只是黃粱一夢,元淮也不願再醒來。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這是元淮在詩經中最喜歡的一句話,而這句話,他也只想對長明一個人說。

長明的瞳仁微顫著,心神微動,他抬眼怔怔看向元淮,卻感受到了唇上的觸感。

元淮吻了他。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翻湧的緒念,低頭吻上了長明。他的手輕撫著長明的青絲,似是怕嚇著了長明,吻得很輕,然而只是唇與唇的輕觸都讓元淮感到了似是圓了多年魂牽夢繞的夙願。

元淮好似從未與長明如此的貼近,如此貼近到近乎到他已經快要擁有了他。

“長明,長明……”元淮又一次次輕聲喚道,將長明微僵的身體緊緊抱在懷裡。

綿綿纏纏的聲音似乎就這樣烙在長明的心間,無法遺落。

而後,長明推開了元淮。

白袍男子從床榻上匆忙走了下來,他臉上的神態與往日的寡淡冷清多了幾分不同,他的耳尖泛著微紅,那雙眼裡有些茫然,還有些無所適從。

“你……”長明注目著元淮,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而元淮很耐心地在等待,他想知道長明到底想說什麼。

“你是人。”長明終究說了出來。

“那又如何?”元淮無奈地笑了,他未曾想到長明竟然還會繞回最初這一點上,“長明,你可記得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告訴我,你是妖。”

是人如何?是妖如何?

元淮從未放在心上。

長明沉默了,他的目光從元淮的身上,一直落到了自己的腰間繫著的[福壽康寧]的長命鎖。

“一月。”

元淮不解地望著長明。

“若是一月之後,我還念著你,我便回來見你。”

元淮這下慌神了,若是不念著,豈不是便不回來了?

還未等到元淮開口,長明便化形為白鳥展翅飛出了屋外,在黑夜中迅然消失了蹤影。

元淮怎麼也想不著長明竟然會突然地說走就走,若是知曉會如此,元淮再怎樣今個晚上也不會如此衝動。他寧可繼續和長明這麼雲裡霧裡朝夕共處著,也不想長明就這麼突然離他一日,更何況還是整整一月。

一月之後回來是皆大歡喜,那若是不回來呢?

元淮開始陷入了長時間的焦躁憂慮之中,他實在不明著長明的心思,就如同他那麼多年來也看不懂玄生的心思。他分明覺著長明是願意和他在一起的,若是長明在這世間存著牽掛之人,元淮覺著那人只可能是他。但如今長明就這麼不見了蹤影,元淮自然是慌的。

他知曉長明說話算話,說是一月,那便真的是一月。但即便如此,元淮還是日日出去尋了長明,然而必然是尋不到的。

這麼尋了十餘天後,三井村倒終於盼來了柳生爹昔日的戰友們的信兒。

如今當朝的秦大將軍曾經在柳家便說說他的命是柳生的爹救的,他心中一直都念著要還報這份恩,想要將柳生帶到身邊培養,出人頭地,但奈何柳大爺不準柳生出村。如今柳大爺雖是沒了,但是大將軍的身體也落敗了。

身為將軍身經百戰,出生入死,身上積累了太多陳年舊傷。去年冬日大病一場之後,身體便每況愈下,當真一病不起。舊傷新病徹底拖垮了身體,如今大將軍已然沒了昔日的威風,只得病榻度日,這才誤了入村的時日。將軍心中到底還是念著柳生,這才喚了自己的長子到三井村內,定要將柳家獨子柳生接入京去。

元淮對這重情重義的秦大將軍也是心中有佩,然而他當真不存著入京的心思。但他也實在無法推拒,大將軍重病纏身,在京內想要見柳生一面,興許這便是最後一面了。於情於理,元淮也應去京內將軍府一趟。雖說柳生的爹對大將軍確有救命之恩,然而此些年來大將軍對三井村和柳生一家的恩情也是眾人皆知的。

算了下時日,元淮若是儘快從京內回來還未到一月之期。

臨走之時,元淮在桌案上寫下一幅字留下給長明。

“好字。”大將軍的長子秦留也在元淮屋內,他見著元淮提筆的姿勢和落筆的力度,字字遒勁有力,筆走龍蛇。秦留都不禁有些訝異在這偏村之中竟存著柳生這般聰敏慧然之人,這著實出乎他的意料。他身為大將軍府的長子,自然對這僻遠的小村之內的人有所偏見,他當初真以為柳生不過只是個鄉村匹夫。

但見到柳生的那一刻,秦留就覺著柳生不是一般之人。他與柳生談話時,也能感覺到柳生的大氣豁達,非山野村落的不俗之態。別說是他的父親,即便是秦留也覺著柳生絕非池中之物,留在這清貧村落,當真暴殄天物。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秦留將元淮寫下的字念了出來,而後不禁笑了。

他雖是將軍之後,但自然文武雙修,他當然知曉這些字出於詩經,更有關於思慕之心。

“柳弟,你這是念著哪家的姑娘?”這倒引起了秦留的興趣,想了下柳生可婚配的歲數,定是在村內有了心悅的姑娘,“你若想將你心上的姑娘一同接入京內,自然也是可以的。”

“不急。”元淮笑著搖了搖頭,他將墨跡已幹的宣紙平放在桌案上。

他將清晨折的凝著晨露的木丹花放在桌案邊的小瓷瓶中,靜候著取花之人。

元淮入了京城之時,頗有恍如隔世之感。曾經他坐擁天下身披龍袍地坐在禁城之巔,而如今他卻是以無名之輩的村野之民的身份進了京。元淮就此暫住進了將軍府,雖是他早已告知秦留他並無留京之意,但在將軍府內依舊被秦大將軍和秦留勸言留下。

秦大將軍知曉自己時日將近,他不僅想要盡柳生爹的遺願,將柳生栽培成才。他也看出柳生日後定是能成大器之人,若是能留住這個人才放與秦留身側謀事也是好的。

秦留也與元淮相識甚歡,然而柳生卻頗似井底愚民,毫無進京之意,心中只想著在村內安穩度日。奈何柳生心無大志,秦留也是無可奈何。

終究元淮還是固執己見地要回村了,這般一意孤行地棄了將軍府的大好前程,要回那窮鄉僻壤之地,讓府內不少人都訝異一番,暗歎元淮人窮志短而錯失了大好良機。將軍府留不住人自然也不會強留,吩咐了人將元淮再送回三井村內。

路途之中卻在山路間突遇暴雨,馬車無法前行。

這暴雨一下便是多日,山路泥濘不堪,元淮急著回村,便披著一身蓑衣自行上了山路。

將軍府之令護送元淮的人也不敢棄元淮一人,都穿著蓑衣和元淮一同暴雨中前行回村。

行山路走走歇歇了三日兩夜,元淮才回到了三井村,終是未誤了他與長明的一月之期。

村裡的人一見著元淮回來了,倒是都驚著了,未料想到元淮竟才過這些日子就回來了。

元淮心急如焚來不及解釋,匆匆趕回了家中。

推開了房門,他見著桌案上他題字的書法和那枝木丹花都消失了,還多了一幅畫。

元淮的手因為激動地微顫著輕輕展開了畫卷,畫上是一條河流,河畔邊是盛開爛漫的木丹花林。

穿著蓑衣的男子轉身就跑向畫卷中之景——靈犀泉。

靈犀泉就在三井村的附近,泉邊最美之景便是那傍河迎風的木丹花林。

暴雨已過,然而天幕還落著綿綿細細的雨絲。愈是近著靈犀泉邊,風中便愈發沁著濃郁的木丹花香,暴雨似是將那香氣完全打散了,完全融化地沁入了溼潤的空氣中,醉人心脾。

元淮奔向靈犀泉邊的腳步絲毫沒有任何停頓,他的呼吸急喘著,身體在多日的奔波下難免感到疲乏,然而他的心神卻從未有如此刻這般的豁然浮動。

遙遠的,隱約的,他望見綿延木丹花林間一襲白袍風中搖曳的身影。

如同那日新雨後初見,那人依舊從樹上翩然而至,皎皎花瓣隨風而落。那雙寡淡冷清的眉眼在花林間卻綻出了繁錦之色的樸樸風華,如同世間絕美至勝的丹青之作。

漂著花瓣的清泉之上,倒影出了二人相望的身影。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先開口之人是長明。

所有人都以為元淮進了京,便好些年不會再回三井村了,怕是長明也是如此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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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淮勾唇抿著嘴角搖了搖頭,“一月之期,你回來了。”

長明靜靜地注目著元淮,而後笑了。

元淮卻是怔了怔,他也曾見到玄生笑過,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長明笑了。

男人那清冷淡漠不拂塵思之容,此時彷彿染上了世間的灼灼豔色。

再也並非無欲無求,無悲無喜,而是心有所念,心享其悅。

長明抬起了手。

元淮這才望見,長明的手中是一個香囊,香囊上未有繡物,只不過香囊側綴了根皎白的羽翼。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我乃粲者,你為良人。”

長明的嘴角揚起清淺的弧度,眉眼間似是融著日月輝映下的萬千山光水色的霽麗。

“柳生,你可願再為我折一枝木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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