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的第一天晚上, 赤艦船尾, 忽陀放出了一隻白鴿。這只白鴿帶著一封一等秘信,其上寫有徹查內部人員問題的門主手令,將直接送入現任暗鴉堂堂主的手中。

千羽門的情報網出問題了, 這是沈綏最為擔憂的事情。最大的可能,就是千羽門內部被人滲透了, 然而他們卻直至今日才反應過來。此事,目前是最為牽動沈綏心絃的事, 但是她皇命在身, 遠在千里之外,暫時不能親自主持調查,只能委託給現任的暗鴉堂堂主。但願, 事情能早日查出個眉目來。

赤艦沿著嘉陵江一路南下, 船速相當可觀。登船第一日,她們就已經過葭萌、蒼溪, 抵達了閬州。在閬州休整小半日, 赤艦再度出發,此行兩日,一口氣過南部、新政、相如、南充、漢初抵達合州。

過了合州,就進入了嘉陵江的下游涪江段,再過不久, 就能抵達渝州了。嘉陵江於渝州匯入長江,這裡是巴人的核心地,隋前舊稱楚州, 也正是無數楚人生養的土地。等轉過渝州入了長江,距離他們的目的地夔州就不遠了。

此番行路匆匆,甚少下船休整,只是抵達渝州時,她們下得船來,登上古渝雄關,觀賞了一下雙江匯流的壯觀景象。碧綠的嘉陵江水與渾黃的長江水激流碰撞,漩渦滾滾,清濁分明。滾滾江濤遠觀上去,紋路猶如野馬分鬃,濤聲陣陣如萬馬奔騰。此景入眼,只覺胸中為之一闊,曠達渺遠的情懷升騰而起,讓人不由得壯志躊躇,想要提筆著詩。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江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站在古渝雄關之上,沈綏朗聲吟誦道。這是近些年來聲名大漲的詩人李太白遊歷巴蜀之地時,寫下的《峨眉山月秋》,寫得便是渝州。沈綏迎風而立,望著江景,心中思索著,聽說這位年輕又極富才華的詩人李太白最近也遊歷到長江這一帶來了,不知可有幸會上一會。

二月初七,一行人乘坐的赤艦已經深入長江流域內了。

又過八日,二月十五,船行過涪陵、豐都、忠州、南浦、雲安,沿著長江寬闊的江面,赤艦以最快的船速抵達了夔州境內。

二月十六日清晨,赤艦入夔州奉節西港。正月二十四出發,歷經二十二日,調查團終於從長安趕到了夔州。這還是中途就走了水路的緣故,若是按照原計劃,必須走一個月的路程才能抵達。此時距離案發之初,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了,沿途曾有訊息傳來,屍體的打撈還在繼續,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這麼長時間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位曾經叱吒楚地的荊州大都督朱元茂,多半是已經遭遇不測了。

夔州的首府正是奉節縣,西南四道之咽喉,吳楚萬里之襟帶。當年劉備白帝城託孤諸葛孔明,便是在此。大約太宗末年,為了尊揚諸葛孔明之高風亮節,將舊名“人復縣”改為“奉節縣”。

近些日子,港口這一帶一直異常忙碌,除卻正常往來的商船、客船之外,所有能調動的軍船、官船全部在這附近的江面上往來,官府甚至還從民間徵調了不少漁船來進行打撈作業。每日,這些船隻都要不停地在港口進進出出,彙報打撈的進展。主持打撈之事的夔州刺史乾脆將指揮部設在了港口停泊的一艘官船之上,他本人也就住在船上。每日,這位夔州刺史都會親自下江一趟,可謂盡心盡力,可惜,結果不盡如人意。

沈綏等人乘坐的赤艦入港時,夔州刺史第一時間接到了訊息,連忙率領手下的輔官們趕來迎接。

裴耀卿、劉玉成和沈綏三位代表三司的官員全部換上官服,帶上任命令,沿著搭板從船上下到棧橋之上。迎面就見一位身著正四品官服的地方大員,帶著一大幫人,正向他們而來。

尚有十幾步遠,這位地方大員就已經交疊起雙手,向沈綏等人作揖。此一揖之長,一直做到他走至近前,又深深躬下腰背。

“誠秉兄,莫要行此大禮,快起來。”站在最前的裴耀卿連忙扶起他。

“裴侍郎,劉員外郎,沈司直,可算將你們盼來了。你們若是再不來,下官可就真的撐不住了。”他抬起頭來,沈綏看到了他的容貌。中等身材,瘦削的身軀,官袍穿在身上晃盪。鬍鬚亂糟糟的,眼底發青,滿面憔悴滄桑。

這就是現任夔州刺史——柳直柳誠秉。

“何以道下官,您可是四品官,比我們任何一人都要高啊。”裴耀卿笑道。

“裴侍郎此言差矣,諸位乃是欽差官,代表得是聖人,柳某自然是下官。”

在來夔州的路上,沈綏瞭解了一下這位柳刺史的履歷和為人,知道他是先帝一朝的進士,聖人登基後正式入仕,第一任職位就是地方上的縣令。如今為官已滿十七年,從未進入過中央,一直在地方上為官,政績平均下來,每年都差不多是中上水平。人如其名,為人及其正直,偶爾顯得有些迂腐。做事很認真,也非常為百姓考慮,算得上一位清明好官。今次在他所轄之地,發生此等大事,也是難為了這位地方大員。

話不多談,柳直為眾人介紹起他目前領導的搜救班子。首先是兩位督辦——荊州大都督府長史郝冶、荊南節度府司馬江騰,其次是一位協理——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李仲遠,最後是三位執事——萬州司馬胡量、歸州長史慶西原、奉節縣令孫斐。

另外,還有一位關鍵人物——張說,但是張說眼下並不在此,他正在事發地參加搜救。這位前宰相,如今也是坐不住,此番本就事關他聲名清白,何況出事之人還是他的老友。

人太多,沈綏一時間也沒全記下來。柳直是個急性子,介紹完,寒暄未幾句,就急匆匆要帶著沈綏幾人上另一艘專司搜救的官船,去出事地。

裴耀卿、劉玉成剛剛長途奔波抵達,十分疲憊,尚未喘口氣歇一歇,實在不樂意現在就去看現場。倒是沈綏興致勃勃,表示自己隨時可以動身。

裴耀卿與劉玉成也知道此事緊急,雖然疲累,還是勉強答應了。於是眾人剛下了赤艦,就又上了官船,官船開動,緩緩駛出了奉節西港。

柳直大約是有些神思不屬,之前居然都沒有注意到跟在沈綏三位官員背後,還有一位白衣娘子。直到上了官船了,柳直才問起張若菡的身份。聽聞張若菡是張九齡么女,亦是晉國公主府的女官,千里迢迢來到夔州替公主拜佛祈願,他點頭,表示明白了。只是他心中到底有些奇怪,既然是來拜佛的,為何要跟著他們這官船跑,莫不是這位張三娘子,也對這案子很感興趣嗎?

但他沒有心思管那麼多,官船揚帆遠航,順流迅速東進。船上,以柳直為代表的搜救班子與剛剛抵達的三司調查團坐在一起開案情研討會,柳直為裴耀卿、劉玉成和沈綏詳細說起了這起案子的經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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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節前夕,朱元茂自長安抵達益州,看望張說張道濟。上元當日上午,二人就自益州出發,包下一艘當地人經營的客船,自益州一路沿江向東。大約在正月十七日傍晚抵達了夔州下游瞿塘峽、巫峽附近。

自登船那日起,朱元茂與張道濟每日都在甲板擺酒,一面飲宴,一面欣賞沿江風景。十七日也不例外,二人興致高昂,臨近黃昏時已然喝得酩酊大醉。張道濟靠在圈椅內睡著了,等醒來時發現已到黎明,身上蓋了毯子,整晚就睡在甲板之上。

他發現坐在他對面的朱元茂不見了,有一名船工見他醒了,來到他身旁伺候。他詢問朱元茂哪裡去了,船工也不確定,只猜測朱元茂大概是回船艙房裡休息去了。張道濟也沒在意,自回房裡補眠。等他再次被吵醒時,船工們已經亂作一團,全都吵嚷著朱元茂不見了。張道濟嚇出一身冷汗,連忙起身帶著船工將船上裡裡外外搜了一遍,果真是找不到人了。張道濟才意識到應該是出事了,這才急急忙忙命船靠岸,上岸報官。那個時候,他們的船已經抵達歸州了。”

等柳直說完,沈綏發話了:

“有兩個問題,我想詳細瞭解一下。首先是時間,柳刺史方才所說的時間比較模糊,某的理解沒錯的話,朱元茂的失蹤時間是十七日傍晚至十八日黎明,是否?”

“正是。”柳直點頭。

沈綏問話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她,劉玉成是有親身經歷的人,他知道沈綏一旦發問,別人就沒有什麼好插話的了。這位雪刀明斷在辦案的過程中會一改往日低調的作風,變得十分雷厲風行又咄咄逼人,必然會問得條理清晰,明明白白。而沈綏的名號,自破慈恩案後更是聲名遠播。朱元茂失蹤案爆發,柳直這一批地方官接到中央派來的調查團名單時,看到沈綏的名字都不由得大松一口氣,因為他們知道,救星來了。此刻這位“救星”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展露風采,不由讓人屏息旁觀。

“這個時間太寬泛了,不知能否再精確一步。”沈綏道。

柳直也很無奈,搖頭道:“這個時間是張道濟提供給某的,當時船上只有他距離朱元茂最近。其餘的船工並不敢打擾他們,都在其他地方或忙碌或休憩,並未親眼目睹事發當時的情況。很遺憾,伯昭兄弟,這個時間不能再精確了。”

沈綏點頭,表示理解。接著她問道:

“我想問的第二個點是,那艘船上的人員組成。除卻朱元茂和張道濟之外,其他的船工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況?朱元茂和張道濟的親隨呢?”

“船老大姓周,行一,一般都稱他為周大郎。舵手一人,是周大郎的弟弟週三郎。船工三人,其中兩個是周大郎的兒子,一個是週三郎的兒子。周大的長子叫周茂,次子叫周進。週三的兒子叫周鍾。此外,周大的妻子鄭氏、週三的妻子馮氏,還有週三的女兒,此三女負責在船上生火造飯,掌理廚事,平日裡不會出來見人。

朱元茂單身赴長安,身邊沒有親屬,只帶了僕從侍衛,但因為人數比較多,周家的船並非大船,不能全部上去。朱元茂為圖清淨,與這些僕從侍衛上船時已經分道揚鑣。張道濟本來就是獨身客居益州,身邊只有一個老僕從,事發時也在船上,但因為暈船,一直在船艙中休息。船上就只有朱元茂和張道濟兩位身份比較尊貴的客人。這些僕從侍衛乘坐另一艘船,時隔一日半後才出發。雖然走得也是同一條水道,但並不知道朱元茂出事了。他們直到抵達荊州,才得知訊息。”

話談及此,外面有侍衛進來彙報,說是到瞿塘峽附近了,水流比較湍急,船隻會有些顛簸,讓諸位當心。

沈綏卻站起身來,提出想去外面看看,說著也不等眾人反應,她自己一撩袍擺,就出了船艙。眾人只能跟在她後面,也出了船艙。

一上甲板,就見眼前長長的江道蜿蜒向前,江道兩岸,懸崖峭壁高聳而立,形成逐漸向前收攏夾緊的視覺效果。巖壁灰黃,偶有植物覆蓋,嶙峋陡峭,怪狀奇形。

江風吹拂沈綏衣袍,她看到不遠處憑欄處,張若菡正靜立觀景,無涯、千鶴並未服侍在側。沈綏腳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在她身旁站定。張若菡微微偏頭,悄悄乜了她一眼,視線再度移回兩岸江景。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沈綏笑著念道。

“看來,沈司直很喜歡李太白的詩。”張若菡也笑了。

身後響起了裴耀卿的呼喚聲:

“伯昭兄弟,回艙裡罷,船隻顛簸,這甲板上不安全。”裴耀卿長髯被吹得亂飛,一臉迷亂地說道。他身側的柳直也點頭附和,他們身後,所有官員都跟出來了。

“諸位回艙吧,沈某想在甲板上看看,或許能有所啟發。”沈綏回身,拱手說道。

裴耀卿還待再勸,忽的,一旁的劉玉成突然指著不遠處崖壁之上出現的某種奇景,驚道:

“那是何物?可是棺槨?”

沈綏回身去看,只見江道拐彎處,崖壁之上,緩緩有漆黑的長條狀什物出現在眼前。這些長條狀什物以一種不規則的形狀分部在崖壁之上,或似階梯,或似棋盤,最初零散,隨著船行深入,逐漸密密麻麻起來。

沈綏笑了,道:

“劉員外郎說得沒錯,那正是棺槨,是k人懸棺。”

劉玉成只覺雞皮泛起,頭皮發麻,一句話脫口而出:

“巫蠻,真是邪惡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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