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愈發的凜冽,狂嘯過無邊的曠野, 吹捲起又枯又黃的野草。馬蹄急踏而過, 驚起些在草間覓食的野雀,撲著短小的翅膀, 成群的向漆黑若深潭的天邊躲去。

被火把照的通亮的曹操軍營已隱隱可看見, 張?猛地一拉馬韁,勒住馬頭。只聽馬長嘯一聲, 停在原處,緊隨其後稀稀拉拉停下的,是張?身後, 四萬多的兵卒。

“怎了?”高覽一拉韁繩騎馬來到張?騎側。

望著不遠處的火光,張?久經風霜而冷硬似刀削的面容上凝起肅色:“再往前, 就踏入曹軍霹靂車射程之內了。曹軍必然會料到我等攻營,不可能沒有準備。”

“這到未必。郭先生所說其實有理。依常人思維,必會先救援官渡,何曾想我軍反其道而行,集中力量攻擊主營。出其不意, 曹軍未必會有準備。”高覽又寬慰道, “就算有準備, 那又何妨。曹營中至多不過兩萬人, 我軍人數遠勝之,就算有備,也是以卵擊石,垂死掙扎。”

“道理我都知曉, 只是忽然不安……”張?將目光移向身後,騎兵在前,步兵次之,甲兵連同器械輜重壓後,四萬多人密密的排開,同這曠野一樣在黑夜中一眼望不到盡頭,“之前隨主公征戰公孫老賊,就是這種感覺,我才躲開了那射向心口的一箭。”

“哈哈,原來?y?v你還信這個。”高覽聞言大笑。但若有人細看他雙眼,就會發現其中的不安一點都不比張?的少,“還是幫這當錯覺吧。已經領命率軍出征,走到這裡,你我哪還有退路。”

張?自然也明白這一點。他硬壓住不安之感,狠狠甩了下馬鞭,率領大軍繼續前行。半響之後,曹營已近不過五十裡,藉著火光,張?甚至都可看清曹營中的情況。

轅門外,兩名身披鐵甲手執長矛的士卒站在兩側,一對兵卒正在巡邏,加起來不到百人。除此之外,就是連綿的營帳,以及一些散兵。

“莫非曹軍的確知道我們要攻營,卻是不戰而逃了?”高覽依著郭圖先前說的情報猜測道。

張?緊鎖眉頭。他的不安感愈發強烈起來,近乎要扼住他的喉嚨讓他窒息。他又回過頭去,看向自己身後的四萬大軍,仍舊是長如蜈蚣,在黑夜中一眼看不到盡頭。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只等著他一聲令下,敲鼓攻營,可他的直覺卻一刻不停的在向他發出警告,警告他一定有哪處不對,被他遺漏。

等等!

張?猛地又回過頭。幾秒之後,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才看清,那本該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大軍,不知何時竟少了許多,在約摸他們帶出的一半步兵之後的黑暗,不是士兵在夜晚投下的陰影,而切切實實是黑夜中枯草遍生的曠野。

那可是全部的輜重器械啊!究竟去了哪裡?!

張?低聲咒罵一聲,卻已無了時間去思考是從何時開始中了曹軍的陷阱。就在他發現近乎一半兵卒不見了的同一刻,一支不過五百人的騎兵,不知從黑暗的四野哪一方襲出,如一把利劍,狠狠插向袁軍的心臟!

那近乎一半的袁軍究竟去了哪裡?

賈詡騎在高大的西涼戰馬之上,任北風吹的他去了布巾的黑髮凌亂狂飛,唇邊的笑容浸滿了殺戮的血色。

大軍前進,以騎兵半道截擊之,並不少見。可偏偏今夜無月無星,黑暗與曠野上的濃霧遮蔽了本該清晰地視線;可偏偏袁軍訓練不加,被中道截擊,竟頓時慌了陣腳,甚至連個傳訊息到前軍之人都沒能在倉促之間找出;可偏偏今日隨張繡與他來完成這一步棋的,都是西涼以一敵百的悍士,他們與黑夜融為一體,騎在百裡挑一的高駿的戰馬上,於已經徹底陷入混亂的袁軍間賓士,手中環首鋒利無比,割人頭顱,如宰牛羊。

真好啊。

賈詡高昂著頭顱,將這近乎可以稱為單方面屠戮的場景盡收眼底。那脖頸間噴灑出幾尺高的鮮血,那瀕死前動物般的哀嚎,還有那些馬上悍士的大笑聲與戰馬的嘶鳴,都讓他彷彿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李郭二人屠戮的長安。在那裡,在這裡,除了殺與被殺,以及他這唯一的悠然看戲之人,再沒有其他的選擇。

為了自保,他自斂鋒芒,隱去性情,彷彿對萬事萬物都不甚在意。但他從來都清楚,他是喜歡這如人間煉獄般的場面的,尤其是當這場獸性的釋放,還將為己方帶來一場留傳青史的大勝時,他更是興奮的不得了,彷彿身體內的靈魂也在顫慄。

“先生!”這時,張繡騎馬跑到賈詡身邊。他手中的長槍還染著鮮血,他眸中還盈滿了酣戰的興奮,“死了大概一半,剩下的都嚇破了膽,跪地求饒了。是繼續還是將他們當作俘虜帶回去?”

順著張繡長槍所指,賈詡望過去,是一茬茬跪在地上投降的袁軍。他們彷彿真的已經喪失了鬥志,甚至忘記其實只要有哪怕幾人爬到那些精巧的器械之上,就可從刀下亡魂變成持刀之人。馬上的戰士們想必是聽了張繡剛才的命令,逐漸都拉住馬韁讓馬停了下來。死去的人的屍體倒在枯草之中看不太清,嘶吼聲結束後甚至可聽到鴉雀的鳴聲,一切似乎都平和了下來,唯獨他們手中的環首刀染滿血跡,昭示著剛剛發生的一切。

賈詡聞到了北風中若隱若無的血腥氣。他笑著,轉頭看向張繡,大聲說著話,任血腥的風灌了一嘴:“將軍,時至今日,你可下定決心,為曹氏而戰?”

“先生這是何意?”張繡一愣,“繡不是早已,為曹氏而戰?”

“那便,甚好!”賈詡轉回頭,看向那些選擇投降的袁軍士兵。前方主力還在與張?高覽率領的剩下的人激戰,將這些人作為俘虜帶回去,十分麻煩。況且,他清楚,就算把這些人當俘虜帶回去,他們也最多活不過明日。

但其實他們還是有活路的,在張繡肯定的告訴他答案之前。

“詡已經揹負了百萬條人命了,今日既與將軍同來,再添這萬條人命,又有何妨?!”

說完,賈詡猛地一甩馬鞭,賓士到眾騎之前。他高舉起手做了一個手勢,於是,殺戮的歡呼與嘶吼在原野之上繼續,響徹這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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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戮的嘶吼聲與哀嚎聲穿破天際,也傳不到千里之外的烏巢。

人銜枚,馬勒口,身穿袁軍軍裝的五千人由小路悄無聲息地向烏巢靠近。此時的烏巢大營,雖然還有兵卒進行固定的巡邏,但大部分人包括主將淳於瓊,都還陷在沉沉的睡夢之中,整個大營都被靜謐所籠罩。

曹操與五千輕騎在一處高地上,藉助地勢居高臨下的觀察著烏巢的一舉一動。他只有五千人,而淳於瓊有萬餘人,正面進攻於他並不佔優勢。想要破營,不可當莽夫強攻,只可用奇智取。

“三千人隨孤在此繼續靜候時機,其餘每五百人為一隊,在大營四周放火擾亂淳於瓊軍心!”

雖然這樣佈置下去,但曹操心中仍是沒底。五百人,縱使可以憑藉戰馬更加靈活,一旦碰上淳於瓊的大軍,不啻於以卵擊石。但正如他冒險來偷襲烏巢一樣,此路,他沒有選擇,別無退路。

“主公,西側小路發現袁軍!”

探馬傳來的訊息讓曹操大驚,但他很好的將驚訝掩蓋住:“是何兵?可能看清有多少人?”

“稟主公,皆是輕騎,數量天太黑無法看清,但總不過五千人。”

“孤還當這袁本初這次終於學聰明了呢。”曹操笑道,心中擔憂放下不小,“諸位將士不必驚慌,這點人來,只是杯水車薪。你們也聽著,除非袁軍打到背後了,否則不必再來稟報!”

“是!”

下達完命令,曹操繼續將目光凝在下面的烏巢大營之上。原本被靜謐籠罩的大營不知發生了什麼,原本在帳子中的淳於瓊怒氣衝衝的走了出來,巡邏的兵卒也急劇增加,不一會兒近乎全營的士兵都從睡夢中醒來。當然,那些住在大營四角處著火的軍帳裡的士卒,是再沒有機會醒來了。

曹操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當下面大營迎來第四把火的時候,曹操拔劍出鞘,高舉倚天,向眾將士高呼:

“時機已到,各位將士,隨孤殺入大營!”

“主公,主公啊!”袁紹大營的議事帳中,沮授已經快要哭了出來,“就算主公現在改了心意,派人支援烏巢,也不可僅派輕騎五千啊!還請主公三思啊!”

“沮授,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郭圖皺眉指責道,“先前是你說要支援烏巢,如今主公依你之計派兵援助,你又嫌人少。如今軍中上下全都要集中力量攻擊曹營,五千輕騎,已經不少了。”

“郭公則你閉嘴!”情勢緊急,沮授徹底無了客氣。他跪到袁紹面前,殷殷道,“主公,淳于將軍性情剽悍有餘而守拙不足,就算兵力勝於曹賊也難以取勝。更何況,烏巢最重要的,不是勝利,而是保住糧草不要為曹賊所趁。五千輕騎亦無法擔起守衛糧草之責。為今之計,還望主公一方面繼續派更多步兵立即前往烏巢,一方面讓張將軍高將軍拖住曹營的軍隊使他們無法支援曹賊。如此,曹賊定為主公囊中之物,主將已被俘虜,曹營攻沒攻下來,又哪還有那麼重要?!”

“嗯……”袁紹點點頭。沮授說的的確有道理,但也僅僅是有道理。論起袁紹心裡,他還是覺得自己安排的也沒錯,不過是求的另一種勝利,一種光明正大的在戰場上兩軍交戰爭來的勝利。眼瞧著沮授和郭圖又吵個沒完,袁紹將目光轉向二人之外的第三人:“友若,你如何看?”

“這……”荀諶面露猶豫,片刻後還是謹言道,“主公,諶以為,烏巢糧草固然重要,但若此戰就可攻破曹營,則糧草便沒有再那麼重要。況且曹營如今主將為曹賊的弟弟,就算曹賊被我軍俘虜,恐怕曹營也不會因此投降,只會放棄曹賊讓這成為一顆廢子。因此,諶以為,還當聽郭先生的,以攻擊曹營為重,以求一勞永逸。”

“荀友若!”沮授怒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如意算盤!你分明就是曹軍派來的細作奸細!休要再用妖言蠱惑主公!”

郭圖難得的噎了一下。這是第一次,他和沮授在某件事上看法一致。

荀諶面露尷尬,但還是好脾氣的溫聲細語道:“沮先生,諶只是一己之陋見,最後的決定權,還要交給主公。”

“好了!”本就煩惱的心情被自家謀士團的內訌更是搞得差到極致。打斷了爭吵,袁紹拍板道,“五千就五千,孤已經派出去了,萬萬沒有追回來的道理。傳信到前線,讓張?高覽務必集中力量,一定要將曹營在天亮前攻破!”

“主公”

“好了好了。”袁紹擺擺手,面帶厭煩的打斷了沮授的話,“孤有些累了,就這樣吧,各位先生都請回吧。”

眼瞧著其他人都已經離開,沮授重重嘆了口氣,也只能隨著眾人躬身行禮離開。

走到帳門口,他回頭看了一眼帳中獨自一人的袁紹。英姿挺拔,舉止優雅,四世三公之後,自帶有其貴氣與睥睨天下的氣度。可那,是之前的袁本初,很久之前還一心為漢討董時的袁本初。

他真的已經盡力了。

可是,一切都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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