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阮思澄回家後仔細整理名片,給幾個要到名片的業界大佬統統發了郵件。

到邵君理,阮思澄有一點猶豫。跟邵君理……在對方演講時互懟了一波,在主會場大門口又互懟了一波,最後雖然跟一群人一起聊天,但彼此之間沒有交流。

算了,發吧。

阮思澄寫:【邵總,您好。非常高興在ai峰會與您結識,也很喜歡《人工智慧2.0》的演講。這是我的個人郵箱,希望可以保持聯繫。澎湃科技,阮思澄。】

那邊,邵君理見了,隨手要刪。

滑鼠移到“刪除”時卻又頓了頓,撤回,移動到了“以防萬一”這個分類。

…………

回到澎湃科技三個星期以後,阮思澄的老闆王思任叫開會。

與會人員有王思任、阮思澄、初顏、朱天球、邢笑佳。

初顏已經過來四周。不出意料,她根本就不是很懂這一塊兒,事還巨多,這個方案也不同意那個方案也不同意,自己又沒主意。阮思澄也學得乖了,先拋幾個破爛方案,被初顏逼逼一通,再拿出來原定計劃,讓對方最終認可、顯顯本事。初顏整整一個來月才寫了1個change list,而阮思澄則寫了50個,朱天球10個,邢笑佳20個。不過,初顏最愛與各老闆一對一開會,不僅約王思任,甚至還有王思任的老闆、王思任的老闆的老闆,將專案的全部功勞歸於自己。阮思澄真想把“初顏一個來月寫了1個change list”的事群發出去。

在會議室“東三環”裡,王思任說:“今天這會……主要想讓大家明確各自責任。我思考了很久,也糾結了很久,難受了很久,最後決定,以後‘3d圖像識別’這個部分就由初顏負責彙報。”

阮思澄的表情甚至沒有變化。

她早知道。

可這他媽才一個月。

初顏長相顯小,十分可愛,圓臉,有肉,白皮膚黑頭發,齊劉海,喜歡穿體恤衫牛仔褲,而阮思澄頭天上班就很職業。初顏說:“謝謝老闆,我一定跟思澄、天球、笑佳好好完成任務。”

朱天球邢笑佳二人非常懵逼。

阮思澄再能混社會這時候也懶得假笑,耷著眼皮,不發一言,雙手擺弄杯子,百無聊賴似的。

幸好,合作組的6級7級都承諾過“全力支持”她的升職,即使不當這領導者也能最後一搏。

王思任又講了幾句,宣佈散會,讓初顏跟相關方都發個郵件,又道:“阮思澄,你留一下。”

“……”

老闆安慰阮思澄了十來分鐘,對她解釋:“思澄,目前來說,初顏的leadership要好一點,與上級的交流溝通非常順暢,出於這個原因,她做彙報對於專案有利一些……”

“……”

“我也知道你想升職,所以需要一個領導者的身份。可是作為老闆,我不能因你要升職而給專案增加阻礙,必須理性判斷。”

一下站在制高點上。

“我明白。”阮思澄服軟了,畢竟鬧掰並沒好處,不如打碎牙齒和著血吞,借這機會討討好處,她說,“leader的事,我沒情緒,服從安排。但是,我還是想明年3月嘗試升職。您能不能在其他地方支援一下?最後能升就升,不能升就不升。”她的語氣懇切,表情真誠。

她也不是非要當leader。經過面談,xxx組6級貝恆、7級錢納說他們會‘全力支持’多講好話,她還有獎,也能試試。

要王思任做的事情只有兩件,都不影響眼疾診斷這個專案。

一個是在評分時別打太低。在澎湃科技,每半年的“老闆評分”對於升職也很重要。也就是說,接下來的兩次評分最少需要一個4分一個5分,最好兩個都是5分。阮思澄心裡清楚,依她做的各種貢獻兩個5分絕不勉強。

另一個是走流程時勾選“支援”。人力資源部門的hr會問她的老闆以及合作組的老闆“對阮思澄申請升職支不支援”,後面五個選項:強烈支援,支援,一般,不支援,強烈不支援。選強烈支援和支援未必有用——hr不太參考申請者自己boss的意見,但是,如果申請者本人boss選不支援和強烈不支援,那升職是百分百地沒戲唱的。

阮思澄想:這個應該沒問題吧,好簡單的。她不知道王思任在打什麼算盤,想來想去,覺得對方可能是想培養初顏當左膀右臂,於是全力助其成長,畢竟初顏聽話而自己不聽話。

王思任微一個愣神,抿抿唇,張口道:“我不認為明年3月你就可以準備好了。”

阮思澄睜大眼睛,難以相信她聽到的。

她的老闆王思任,剛才明確表示——她不支援!!!

自己根本就不需要她做什麼,舉手之勞而已,可她不支援!!!

她不支援,錢納貝恆再力挺也沒有用了!申請者本人boss勾“強烈不支援”,哪個缺心眼的hr會透過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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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阮思澄的眼淚幾乎湧出眼眶,四處亂滾,她全力地壓制卻沒有能忍住,終於掉下一滴。

哭了。

在工作場合哭了,在老闆面前哭了,這太不職業了。

“對不起。”阮思澄啞著嗓子,站起身,還不忘了把皮椅子推進桌子,低頭快步走出明亮的會議室。

我要走,我不幹了,她哭著想:去他媽的眼疾診斷,去他媽的人工智慧,去他媽的造福人類,去他媽的改變世界。

為什麼有這種事情。

她沒辦法向再上級投訴控告,因為對方絕對不會干涉王思任的用人,頂多大家都不好過。

阮思澄沒回隔板間,而是失魂落魄走下樓梯,推開大門走進院子。只要回想起來那句“我不認為明年3月你就可以準備好了”她就一陣噁心反胃,彷彿嗅到粗糙舌頭在口腔裡悶久了的酸腐氣味。

3月上午還有點涼。太陽掛在光禿禿的枝丫之上,給眾樓群塗上一層稀薄白光。

阮思澄在樓群當中慢慢走路、平復情緒。公司很大,幾十棟樓,無數員工進進出出。小路兩旁綠化很好,有花有草,還有公司重點產品的模型。

仔細體會,風中也有些許暖意。阮思澄吹了會兒,覺得好了點兒,摸摸臉上,是幹的,走回屬於醫療事業部的那幢大樓。

朱天球邢笑佳二人十分擔心,明顯想問又不敢問。阮思澄知道朱天球邢笑佳在看,王思任和初顏也在看,故作淡定投入工作。

當天下午五六點鐘,王思任再次叫阮思澄單獨聊。

“思澄,”王思任的語氣溫柔,“你好像挺不好受的,我希望再解釋一下。明年3月的確太急。你的技術沒有問題,但leadership還得提高。當上6就等於當上經理、老闆,帶幾十人的大團隊,可能和你想的情況不太一樣。我會幫忙,傾盡全力,後年3月咱們申請。”

“……”阮思澄問,“後年3月?”

“對,再準備一年。”王思任信心十足,“下個專案我會宣佈你來領導核心部分。”

“可是下個專案——”可就沒有眼疾診斷這樣好了。

“對你的升職我有規劃。”王思任說,“就是把技術部分和領導力部分拆開。這個‘眼疾診斷’的‘3d圖像識別’可以證明技術,下個專案——先不管是什麼,可以證明領導力,這樣也能升職,99%沒有問題。而初顏的技術普通,就需要強leadership來補,這個專案比較合適。我是站在老闆角度整體研究大家的事。”

“……”

“思澄,只是再多一年而已,很短。”

“……”阮思澄說,“謝謝老闆,我會努力。”

她一瞬間有些迷茫。

莫非真的,自己leadership還不足夠?自己過於積極、激進?後年3月才是更合適的時機?

她還能夠繼續信任她的boss嗎?

她不知道。

好像有希望,又好像沒希望。

…………

談話以後,阮思澄又渾渾噩噩幹了兩週。

走還是不走?

如果換組,甚至換公司,也不可能明年3月得到升職,後年3月都不好說。她在目前的組已經工作三年,4升5用了兩年,5升6……本來打算兩年,如今看來3年。

不過,5升6本來就比4升5困難不少,如果後年3月真的可以透過,也還好。

只是,還是那個問題——能夠繼續信任她的boss嗎?

想到頭禿。

她想要用年輕人般滾燙的心熨平那些形跡可疑的褶皺卻無法做到。

這天,阮思澄與合作組的貝恆吃飯。由於一些原因,阮思澄直接與6級的貝恆對接,也能接觸到7級的錢納。

貝恆在沙拉盒當中挑挑揀揀,活的像個了不起的精緻男孩,無意中道:“對了,你老闆跟我老闆也在這吃飯。”

阮思澄:“哦?”

“你老闆想明年3月申請升7。”

“……”一個小西紅柿從筷子間掉落,阮思澄撿了,問,“我老闆想明年3月申請升職?”

“對,想讓錢納給寫好的評語。”

“哦……”

十分莫名,阮思澄便想起,在王思任批自己的眼光格局不行那時,自己不服,說“眼疾診斷’這個專案最早是我提出來的呀”,而王思任回答的是“怎麼是你提出來的呢?明明是我想到它的啊。”

阮思澄手開始發抖。

像有黃蜂爬進耳朵,不是一隻,而是一群,許多翅膀上下扇動發出嗡嗡嗡的聲音。

眼疾診斷,她提出的專案,她設計的框架,她規劃的時間表,她寫的核心程式碼,王思任要拿去升7級。

既然想用眼疾診斷升7,那自然要最大限度吹噓自己的貢獻了。想也知道,申請材料不會寫著“下屬阮思澄把應該老闆幹的事情全都幹了,我閒著。”

王思任在6級上面已經整整待了6年,原因無他,能力不行,平時根本就搶不到任何專案,如今這個“眼疾診斷”是阮思澄提出來的,王思任去申請的,才終於是有事幹了。

也許因為被虐多了,冷靜過後,阮思澄竟覺得還好。

眼疾診斷,她不爭了,既不和王思任爭,也不和初顏爭,就給她們好了。

她又琢磨後年3月升職的事。

到底靠不靠譜???

無比淡定地回到了格子間裡,阮思澄卻看見邢笑佳在發呆。暮色漸漸塗上牆壁,他穿著連帽衫,兩條短腿瘋狂抖動,厚重鏡片後面藏起來的眼睛好像在看螢幕又好像在看虛空。

阮思澄“啪”地打了下他的後頸,問:“怎麼了?”

“哎,老闆讓我別說,可我憋不住了。”邢笑佳真的鬱悶,“我想明年申請升職,從4到5,可是咱boss王思任說……我資質還不夠,再等等,後年3月幫我上去。”

“???”阮思澄說,“你完全夠5級了啊。”

“我知道,很納悶。”

“她想幹嗎?”

話剛問完,忽然之間,她便感覺一桶冰水當頭澆下!!!

醍醐灌頂。

是啊……他們全都知道老闆能力不行,難道老闆自己倒不知道?

不,她知道。

王思任她非常清楚——只要阮思澄或邢笑佳或朱天球得到升職,馬上就會離開這組,去尋更光明的前程。

職場當中最悲慘的就是跟著一個沒本事的老闆。如果老闆沒有人脈,沒有資源、沒有思路,沒有專案,你就沒有前途。

於是,王思任用“再過一年給你升職”吊著組裡的人,畢竟培養新人需要一段時間,再優秀的員工也無法一坐下就能上手幹活兒。

大家不爽,可王思任並不在乎。阮思澄和邢笑佳被告知必須再等一年心裡自然十分鬱悶,然而想要升職便得咬牙留下,懷著“再忍忍,等到升了立馬走人”的想法繼續工作。因為相比在這組中延遲一年得到晉升,到新組裡從頭再來看起來要更加艱難。走了,之前就白乾了。

有這魚餌,阮思澄和邢笑佳都至少在組再幹兩年。

而到約定好的那個時間,就能有好結果了嗎?

未必。

王思任很可能又有理由再把下屬拖上一年。

如果到了明年3月王思任能成功升7,後年3月阮思澄還有點希望,否則絕無可能。

阮思澄是這組當中最有想法的好員工。正常來講,一個健康的組該是老闆升一級、下屬也升一級,老闆再升一級下屬也再升一級。

可王思任沒有能力、無法到7,那她當然阻止下屬與她同級。因為一旦阮思澄升到6級,鐵定離開,並且與她本人一樣,在“ai醫療——影像”這個大組當中自己拉出小組,跟她爭奪資源。阮思澄是有本事的,她怕爭不過。現在,“ai醫療——影像”這一大組當中只有6個小組,王思任都搶不到專案,再來一個競爭對手她就更搶不到了。

而扣下阮思澄,用魚餌吊著她,則說明,不但沒有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同時阮思澄為升職還肯定會盡心盡力再想專案,這樣王思任在公司裡的日子便能好過一些。

她必須攔住阮思澄的步子。

說“資質不夠升職”就得找到理由。阮思澄的技術誰都無法否認,於是便找一些虛頭巴腦的“leadership”。

王思任不知道初顏的小九九嗎?不知道初顏想不勞而獲嗎?

她知道,卻選擇順著。

作為老闆,她很清楚初顏是個怎樣的人,但她為了證明阮思澄leadership不行,還是舉了許多初顏提供的例子,什麼“人際關係”,什麼……總之,她就按照公司手冊上面列的,一條一條否定,把阮思澄幹了的說成沒幹的,把沒幹的說成幹了的。至於“目光遠見”那條,沒法兒給初顏,就給她自己了。

阮思澄終於是後知後覺地想明白了。

她之所以狼狽不堪,是因為她強。她的老闆懼她、用她、依賴她。

在弱者的世界當中,強是原罪。

她應該到更優秀的圈子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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