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夜深時分的雪意峰一派靜謐,蕭滿走後,甚至藏在林間的鳥都不叫了。

月照高窗,不知起於何處的風吹入道殿,輕晃廊外花枝。清幽的香滲透進緊緊合攏的門扉,撫上殿中閉關之人的面頰。

與旁人不同,晏無書閉關,向來不會正襟危坐。他捏著把摺扇,仰躺在椅子上,已有三個月零兩日。亥時七刻一過,便是三月又三日。

庭院裡的風更大了些,晏無書眼睫微動,呼吸由無聲無息漸轉綿長均勻,頃刻之後,輕緩吐出一口濁氣。

風止歇。

一點流光掠過他眉間上的銀色劍痕,隨著眼皮撩起,化作一道沛然氣勁,如漣漪般往外漫開,擴散至整座雪意峰。

門扉豁然洞開。

晏無書手中摺扇轉出一道漂亮的花,起身掠至庭中,往前一劃。

劍氣沖天而起,浩浩華光自東而西斬斷長空,耀眼不落,映得懸掛夜幕那輪皓月黯淡失色。

“恭喜峰主境界更上一層。”守在不遠處的容遠奉茶上前,眉稍裡滿是喜色。

晏無書習慣了出關之後飲一杯清茶,抬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之後,卻是蹙了眉。

茶是喝慣的那種,可沖泡的泉水太老,茶葉過多,喝起來非但不清爽,反而滿口發澀。――顯然不是出自蕭滿之手。抬眼四顧,更沒見著蕭滿的人。

往日裡蕭滿都會數著他出關的時辰前來迎接,這回竟不見身影,晏無書眉稍微挑,把茶盞放回容遠手上,問:“殿下呢?”

容遠垂下眼,小聲道:“出去了。”

晏無書望了眼就快升至中天的月:“這時候出去?說過原因嗎?”

“不曾。”容遠搖頭。

“罷,下去吧。”

蕭滿隨他至孤山三年,他向來不拘著他,便也不放在心上,甩袖轉身,回到殿中。

卻是未得多久清閒。不過片刻,有人御劍而來,一手拎了一罈酒,跟進自家門似的穿過雪意峰上的禁制,行至庭院。

晏無書站在廊上,背倚廊柱,望著來者道:“你來做什麼?”

“陵光君如今破關而出,境界臻至太玄上境,我自然是來道喜啊。”元曲舉起手裡的酒,笑得真誠親切。說著說著,他覺察到哪裡不對,四下看了一圈,問晏無書:“說起來,怎麼不見你家的小鳳凰?”

“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晏無書道。

元曲驚訝感慨:“這真是破天荒頭一遭。我還以為他除了修習佛法,就沒別的事情了呢。”

晏無書走出長廊,兩個人在樹下的石桌上落座,開始喝酒。

酒是出了名的烈酒,名為醉千年。低境界的修行者若飲,沾之既醉,能邊喝邊暢談的,唯有歸元境以上的人。

元曲揭開酒蓋,濃郁的酒香立時衝散了風裡的清甜味道。對酌數杯之後,他道:“三年前孤山移主,前代掌門並非喜喪,門派上下服喪三年、不辦喜事。眼下期滿,你和小鳳凰的合籍大典,該提上日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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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關之前,說定安排在來年三月。”晏無書端起酒杯。

“真打算就這樣定下了嗎?”元曲問。

晏無書“嘖”了聲:“天道指婚,我能不從?”

對面之人伸出一根指頭,在他面前搖了搖:“非也非也,修道之人,本就是逆天而行,若你不情願,它下的旨意,逆了便是,左不過是飛昇時多些雷劫。”

“你以為飛昇雷劫是那般好應付的?”晏無書似笑非笑說道。

“這便是我與你的不同了,我從不認為自己能夠飛昇。”元曲抿了一口酒,語氣灑脫豪邁。

倏爾之後,又話鋒一轉:“可再過不久,林霧便要從西荒回來了,指不定正巧遇上你的合籍大典。你與他那段過往,我們多多少少都知曉一些,到那時,你著喜服與旁人成婚,他在不遠處看著,你不覺得……”

元曲本在笑,可言語之間瞥見晏無書冷下去的神色,迅速止住話頭,一口悶了杯子裡的酒,假裝什麼都沒說過。

“他不會回來。”晏無書淡聲道,繼而拂袖起身,又說:“酒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怎麼可能!我帶的可是大壇!”元曲不信,可撈過酒罈一看,竟真如晏無書所說,一滴都沒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動了手腳,元曲翻了個白眼:“不就是提了一嘴,至於嗎?”

晏無書已經走遠。

已經很久沒人在晏無書面前提起過林霧。

他是晏無書的師弟,模樣乖巧性格討喜,無論同輩還是師長,都喜愛至極。

於晏無書而言,這個名字是他轟轟烈烈的年少。相遇在最輕狂放肆的年紀裡,無論什麼都絢爛美麗。林霧就像翩飛的蝴蝶,到了最後,也如蝴蝶一樣扇動翅膀,頭也不回地離開晏無書,向著遠處飛去。

月上中天,雪意峰重歸寧靜,而十二峰之一的白華峰上燈火通明。

混戰落下帷幕,白華峰峰主將陣法收起,站在高處觀戰的長老教習們開始行動,將失去意識、散落各處的低階弟子們送回宿舍。

“不送去明華堂醫治?”蕭滿站在談問舟身旁,疑惑開口。

“方才籠罩在白華峰上的陣法,乃是一個半真幻境。你們所聞所見、所經所歷,皆為真實,不過出招時的效果受幻境影響,打了很大折扣,所以沒有人真正受傷。”

回答之人乃是白華峰峰主,他一捋鬍鬚,走到蕭滿身側,慢條斯理說道,“睡上一覺,明日起來便無事。”

蕭滿適才注意到,這些弟子雖然一個二個灰頭土臉甚為狼狽,但身上沒有傷口。他將目光移向白華峰峰主,想詢問自己所請求之事,忽見峰主笑起來:

“依照約定,殿下透過了試煉,便是白華峰弟子了。我峰早課自卯時四刻開始,地方在朝雨樓,殿下切不可遲到。”笑得跟個老狐狸似的,言罷還衝蕭滿拱了拱手。

蕭滿意識到,這位峰主對他的態度親切得出奇。

他忽然想到一種可能,是不是他不找談問舟,白華峰也不會拒絕自己的請求。孤山雖然規矩大,但他根骨和天分都擺在那,又是鳳凰一族,這世間恐怕沒哪個門派會拒絕。

被擺了一道,不,應該是被坑了,還是他自己找上去的那種。蕭滿面上衝白華峰峰主點頭,心中不由嘆氣。

“夜至子時,明日尚有早課,我觀殿下身帶內傷,快些回去休息吧。”白華峰峰主又道。

“我如今已是白華峰弟子,峰主不該給我安排住所?”蕭滿問,他是萬分不想回去雪意峰。

白華峰峰主面露憾色:“不巧,峰上弟子宿舍已住滿。不過各峰皆有驛點,我想雪意峰與白華峰之間,來往還是極便利的。”

如此緣由,蕭滿不便再說什麼,衝白華峰峰主致禮致謝。

談問舟喚出他的飛劍,再邀蕭滿同乘:“我送殿下回去?”

蕭滿沒有拒絕:“有勞。”

天幕之上,晏無書劃下的那道劍光仍舊高懸不落,星月黯淡無光,而它像一條嶄新的銀河。雪意峰位於東方,蕭滿與劍光的相遇無可避免,靠近之後,更能感受到流淌其間仍未散盡的劍意。

這劍意凌厲肆意,境界高深玄妙,以蕭滿如今的修為,根本無以承受,好在談問舟御劍極快,須臾間遠離。

蕭滿的目光從天空中移開,聽得站在前面御劍的人問:“殿下與陵光君之間,可是鬧了矛盾?”

“談峰主何出此言?”蕭滿眉稍微動。

“直覺。”談問舟道。

蕭滿垂眸,輕輕笑了一下:“談峰主的直覺錯了。”

言語間雪意峰已至,飛劍停在索橋橋頭,往前一步,便是界碑。看不見的禁制亦在那處,蕭滿跳到地上,正要與談問舟告別,談問舟收劍落地,將一物遞到蕭滿面前:“此乃明月風露,對殿下的傷有好處。”

“談峰主有事要我幫忙?”蕭滿對上談問舟的視線。

談問舟輕搖羽扇,袖擺起落,笑得坦然:“拿一枚冰魄,換白華峰弟子的身份,是談某佔了便宜。”

明月風露亦非尋常能夠得到的東西,實乃蕭滿所需。雪意峰上並非沒有,但那都是晏無書的,而眼前這一瓶,是他自己賺的。蕭滿伸手接過:“多謝談峰主。”

“想來我是上不去雪意峰的,便送至此處。”談問舟道。

蕭滿點頭:“談峰主再會。”

道別之後,蕭滿走下索橋,步入雪意峰地界。

晏無書已出關,所在道殿,蕭滿必不可能過去。棲隱處倒應當是清靜無人的,但離蕭滿此時所在太遠。

他抬頭往上望了一眼,慢慢地嘆了一聲。

如果可能,他真想直接飛過去。在白華峰上,他出了三箭,每一箭都利落精準,甚至包括最後那一敲,可越是利落,耗費的靈力與心神越多,眼下真是抽不出半分力氣,用來御風了。

蕭滿的步伐一步比一步緩慢,臉色慘白如紙,看得樹上的鳥都不安,嘰嘰喳喳叫起來。一隻山雀飛到蕭滿肩頭,他歪了歪腦袋,豎起食指,衝著它和旁側的密林比了個噓聲的手勢。

山雀輕輕蹭了蹭蕭滿臉頰才離開,他握緊手上的明月風露,打算就在這附近找個地方,藉助此物調息養神。

落在山間的光芒耀白明亮,風裡浮動著晚夏花香,遠處是一條靜謐流淌的小溪。蕭滿抬頭四顧,尋了個方向欲去,赫見一道人影掠過夜色,停在面前。

來者玄衣銀髮,眉間劍痕一點,狹長鳳目微斂,模樣端的是俊美無雙。

正是晏無書。

蕭滿看著他,恍惚忽起,爾後定下心神,往後退了一步。

晏無書上前扣住蕭滿手腕,眉心蹙起:“你傷得很重。”

蕭滿垂下眼不作聲響,晏無書問:“誰傷的?”

“練功時不慎被反噬了。”他別過臉,望定道旁的一顆細碎石子,低聲說道。

這個答案顯然沒讓晏無書信服,但他沒在此刻刨根問底,將蕭滿往懷裡一帶,化作流光朝山腰道殿而去。

下一刻,晏無書把蕭滿放到榻上,手貼上他胸膛,開始輸送靈力。

蕭滿卻躲開了。

“胡鬧什麼?”晏無書瞪著他。

“不勞費心。”蕭滿神色極淡,“我回棲隱處。”

他說著就要離開,晏無書不跟他在言語上爭執,直接捏了個決,把人鎖在原處,繼續輸送靈力。

蕭滿見自己手腳不能動彈,便想著把晏無書的靈力擋回去,無奈提不起力氣,只能任由。臉色卻是眼見著好轉,從識海里傳來的刺痛減輕,逐漸消停了去。

晏無書給蕭滿擺了個盤膝坐的姿勢,過程中發現他手裡握著個瓷瓶,似是什麼丹藥,取來一看,認出是明月風露。喂蕭滿服下後,他問:“你方才出去了一趟,但應當沒走多遠,所以是在孤山受的傷?”

“我只是去了趟明鏡臺。”蕭滿道。

“去那做甚?”晏無書很是驚訝。

蕭滿:“學你們孤山人怎麼打架。”

晏無書就笑了:“打架我最在行,傷好之後教你。”蕭滿境界不高,無法承受過多靈力,晏無書見他稍好,便收了手,撤掉落在他身上的決,卻聽蕭滿道:

“不勞煩陵光君費心。”

蕭滿對晏無書,少有態度冷淡的時候,更何至於冷漠。可此時此刻,蕭滿眼裡的情緒極淡,聲音清冽,好似裹著霜。

晏無書面上笑容退去,定定端詳蕭滿好一陣,不太確定地問:“你在……生氣?”

“陵光君說笑。”蕭滿起身振衣,重複先前的話:“我回棲隱處。”

言罷朝外走去,步伐雖緩,卻透著一股子倔強堅定。晏無書手裡摺扇一轉,道:“我送你。”

晏無書不給蕭滿拒絕的機會,手往前一撈,就帶人到了與道殿相距不遠的棲隱處。他把蕭滿安置好,轉頭喚來容遠,命劍童仔細照料蕭滿,旋即道:

“你傷在神魂,非同兒戲,先在靜養一段時日,待得傷愈,再考慮修行之事。”

蕭滿垂下了眼,沒接這話。

屋室內沒有點燈,窗只開了半扇,透進來的光不多。他一身白衣隱沒在幽暗之中,背挺筆直,腰束在腰封之下,細得彷彿一折就斷,但神情堅毅,緩緩吐納過後,抬起頭來,叫住正要離開的晏無書:“有一事。”

“你說。”晏無書回頭。

蕭滿又斂低了眸,不看前面之人,道:“就不辦合籍大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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