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啟德來到賒旗鎮,已經是近晚飯了。

於情於理,張堂昌都得備下酒宴接風,哪怕此時他心裡跟吃了一隻蒼蠅一樣噁心。

但若是張堂昌如此循規蹈矩,那便不是他了。

廖啟德枯坐在福建飯莊的雅間內,直愣愣地看著滿桌佳餚和一臉假笑的張堂昌,心中卻是已經將眼前這個張家二老爺罵了底朝天了!

只因為,這桌上擺的,不能稱之為席面,卻也不能說不是菜餚。

福建飯莊的管事丁楚一就在外側門外斜著眼瞧上這邊,心中也是一陣偷笑。

當他聽說張堂昌要求時,也是如廖啟德一般模樣的反應,哪有人辦席面點這些個菜呢?

什麼菜?

油爆四季蝗、幹炸木花蛹、生烤百足蟲、酒醉活蠍子,主菜卻是一道四九城不入流的路邊食:老湯滷煮。

單是這食材,都讓丁楚一跑遍了賒旗鎮,滷煮的牛下水豬心肺,都還是下午現殺的牲口取的。

廖啟德穿著燕尾服,頭戴白箍禮包,手上的白手套都還沒取下來,筆直地坐在主賓位上,看著桌上的菜發呆。

張堂昌冷笑著抬起筷子,掀開海碗的蓋子,小心翼翼地夾住了一個生龍活虎的活蠍子,它那一對巨大的螯鉗在憑空揮舞著,粗壯的尾刺死命地叮向筷子,張揚舞爪的樣子讓廖啟德不由有點如坐針氈。

張堂昌將那蠍子從海碗夾出,旁邊就是一缽子“永隆統”的老窖頭,他輕蔑地斜了一眼廖啟德,緩緩地將那蠍子浸入老窖頭。

初入酒水中,蠍子尚且撲騰兩下,還沒待水花落定,便已是慢慢停了動作。

等蠍子完全軟趴了,張堂昌慢慢提起筷子,輕輕地抖了抖,一臉壞笑地站起身,放到了廖啟德面前的碟子裡,“廖經理,這可是新鮮玩意,您瞧見的,別處可不一定吃得到!”

廖啟德下意識地吞了口唾沫,剛要推辭,這邊張堂昌便堵住了他的嘴,“廖經理,入鄉隨俗,我們山陝行商祖上苦,走南闖北路上難免日曬雨淋,這醉蠍子一吃,可保一年不受病邪毒瘴侵擾!這可是我們招待貴客的頭菜,若是客人不動口,我們可都得陪著!”

廖啟德低頭瞧了瞧趴在碟子裡的蠍子,黑背黃身體型碩大,都快趕上碗裡的勺子了。兩隻巨大螯鉗和那憋漲的蠍尾雖然眼前紋絲不動,但方才的耀武揚威可是肉眼可見的。

這玩意就泡了泡酒,真能入口?

到了嘴邊,萬一活過來怎麼辦?

廖啟德下意識地抬眼看了看桌上和左右,左邊一個剛見過的胡東海,一臉的皮笑肉不笑,右邊是早認識的張堂文,卻是一臉的事不關己。

此番來賒旗,廖啟德自然知道張堂昌的反應,但他料定了自己已經鉗住了張堂昌的命脈,何況自己還有洋買辦的身份作保,便是張堂昌真氣鬱不過,也不敢拿他怎麼樣。

但吃飯這一手,廖啟德是真真沒有防備。

當年在廣州,蛇蟲鼠蟻也不是沒人吃,但那都是上不檯面的東西,洋大人們更是避之不及。

這張堂昌特意弄了這一個席面,也真真是挖空了心思了。

廖啟德小心翼翼地摸起筷子,直愣愣地瞧著那蠍子。

吃,還是不吃?

若是別處,恐怕廖啟德掀桌子走人了,但在這兒,他卻做不到。

因為張堂文猜的很對,廖啟德心內深處的小九九,便是要抄張堂昌的底兒。

要抄底兒,遲早是要談生意的,按著廖啟德的盤算,一手拖住張堂昌的貨,一手斷掉張堂昌的進項,迫使他不得不以更低的價格轉手給自己,或者把收棉的合同轉交給太古公司。

無論哪個結果,廖啟德從中都能落下不少好處。

但這些的前提都是,不能完全跟張堂昌翻臉,畢竟,張堂昌若是破罐子破摔,任由棉花爛田裡,張堂昌是完蛋了,廖啟德也是一分好處也拿不到。

何況,若真是按私下裡報給江南各大紗廠的棉花價格供貨,太古公司也是要小虧的!

廖啟德的如意算盤已經打到了一半,這蠍子的問題該怎麼解決呢?

廖啟德的猶豫,一旁的張堂文完全看在了眼中。

張堂文靜靜地觀察著廖啟德的一舉一動,他之所以放任張堂昌搞這麼一出,也正是像藉此機會看看廖啟德會是個什麼反應。

若是真是一拍兩散,反倒是張堂文最怕的結果。

因為那便證明廖啟德對張堂昌手中的收棉合同沒有一點企圖,也就是說,低價供給江南廠的棉花,該是正出正入的東西,那張堂昌手中的收棉合同,便是一道催命符了!

可眼下,廖啟德的猶豫,讓張堂文揪著的心,稍稍緩了一丁點,如此看來,廖啟德真如他所猜測的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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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了老大事,轉了一個圈,無非就是看準張堂昌的投機中出現的資金死穴,想要做局抄底而已!

如此,無論怎樣針鋒相對,怎樣明爭暗鬥,張堂昌的收棉合同,便是他們討價還價最大的砝碼。

而且,距離合同約定的收棉期,近在咫尺了。

廖啟德緩緩放下剛抬起的筷子,乾笑著說道:“張老闆,真不好意思,這...這東西,我...”

“廖經理!”張堂昌一臉的訕笑,起身給廖啟德倒上一滿杯酒,“蠍子雖是毒物,但中醫講究以毒攻毒,吃下去祛風驅邪!如今它以喝飽了酒,醉的不省人事,你快趁此機會放入口中嚼碎,莫等它緩過神來,蟄你的嘴!”

廖啟德冷汗都下來,拍案而起的念頭已經無數次縈繞在腦海了,但一想到自己布了幾個月的局,若是直接在這翻臉了豈不是前功盡棄?

廖啟德心一橫,抬起筷子,飛快地夾中趴在碟子裡的醉蠍,眉頭一皺便送到口邊。

說遲不遲,就在蠍子入口的那一剎那,那黑又亮的蠍尾竟似有了生氣一般,衝著廖啟德的上嘴唇便刺來。

饒是廖啟德本就是聚精會神地關注著它,猛然一丟筷子。

慘叫聲,哄笑聲,頓時從這小小的包廂中迸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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