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三站在案板桌旁,他面前的麵糰已經有些發乾了,他呆呆地望著屋外的積水,思緒卻是早已飛出了十萬八千裡。

冥冥中,他似乎又回到了辛亥年十月的武昌城,回到了那個讓人激情澎湃的隊伍中,什麼炮火紛飛、槍林彈雨,如今想來,卻仍是一絲後怕都沒有,那倒在血泊中的年輕面孔,嘶吼聲中紛飛的殘肢,還有地上殷紅的積水坑,一切的一切,都彷彿還在眼前。

一隻腳不偏不倚地踩在了積水坑中,飛濺的水花和一圈圈擴散的漣漪將夏老三又帶回了現實中,他下意識地換了一張笑臉抬頭問道:“來啦,要買面帶回去還是在這兒吃...”

夏老三的話沒說完,眼前這個人卻是讓他頓時沒了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來的人,便是南關一帶有名的地痞,也是南陽紅槍會的小頭目,諢名叫做潑三兒。

紅槍會這種類似義和拳的組織,在中華大地上也算得上是經久不衰的老式民間社團了,其興起卻不外乎是同一樣的一種因由。

越是生存在溫飽線上備受欺凌的人,越是喜歡成群結隊報團取暖,但骨子裡的奴性又讓他們在獲得了一定社會影響力之後,一步步淪為了諂媚權貴、欺凌弱小的團體。

之前紅槍會向南關的所有小商販收取香油錢,便在夏老三這裡吃了個軟釘子,還是楊翠英為求平安私下繳了份子錢,這才算是平安過了個年。

潑三兒知道夏老三的底細,知道夏老三手裡有兩把槍,還是辛亥年風雲變幻時的弄潮兒,所以除了之前收錢的時候趁著人多硬氣了一把,後來倒也沒敢再露頭。

今天又來,準是沒什麼好事。

夏老三斂了笑臉,冷冷地盯著潑三兒,“你來做什麼?”

“做什麼?三月底啦,該繳香油錢了!紅槍大仙香火綿長,是時候該添油進香了!知道你們都忙,就由我們代勞吧!”

夏老三是最看不上這種裝神弄鬼的人,可楊翠英千叮嚀萬囑咐不能招惹這種地痞,如今生意也算是勉強能餬口,節外生枝的事能免則免了。

“多錢?你們這香油錢也沒個路數?想起來就來收一回?”

“哪那麼多話,大仙是佑你平安,保你生意興隆的,這種錢,不能省!”

夏老三冷哼了一下,從腰間摸了摸,卻是只有兩枚新發行的銀元,默默地掏了一枚出來,仍在窗邊,便自顧自地揉麵了。

潑三兒瞧了瞧,先是把那銀元拿了,卻不走,“你兩間門臉,一塊不夠!”

夏老三頓時來了火氣,“敢情你家大仙是數著門臉收錢的?”

“嘿...你舌頭不想要了是吧?”潑三兒說了狠話,身後頓時圍上來了一群半打著赤膊的漢子,卻都是破衣爛衫的,眼瞧著也都不是什麼富貴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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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老三不缺這倆塊,但他就是咽不下去這口氣,他瞪著潑三兒,冷冷地問道:“要錢我給了,可要是不走,那可就別怪我跟你們拼命!”

潑三兒打量著夏老三,他是人多,但卻不願再此時翻臉,正是晌午,這不大不小的交叉口也是人來人往的,遠處還有所謂的巡警在晃盪。

潑三兒冷笑著衝著夏老三的面案上啐了一口痰,便揚長而去了。他身後的人也跟著有樣學樣,一個個吐了一口便跟著走了。

攤滿雪白麵粉的案板上頓時汙穢不堪了,夏老三的一隻手按在案板桌的下面,抓著藏在那裡的槍,他的血性差點讓他拿起槍就衝出去,可一想到後院躺著的身子都難翻的楊翠英,還有肚裡那亂倒騰的娃娃,他憤怒地一把將案板扔到一遍,任由那沾滿汙穢的麵糰和麵粉散落了一地。

到了天擦黑,夏老三給楊翠英攪了麵疙瘩,還打了一個雞蛋,攙著楊翠英在院裡活動了一會兒,門上就來人喊著讓望福臨門酒樓送掛麵。

夏老三去到搭晾麵條的房間裡,小心翼翼地取了十掛晾曬兩三天的麵條,用面盒裝了,便跟著來人望著福臨門酒樓來了。

福臨門酒樓是南方人開的館子,店裡的老主顧們吃不慣北方的鹼面,所以福臨門一直用的都是夏老三這兒的掛麵。

因為夏老三用的是鄂軍的法子,面裡攪了鴨蛋清,口感強韌勁道,最接近南方竹升面的做法。

夏老三到了福臨門後門,廚房的班頭已經在候著了,接了面盒開啟來看了看,摸了摸,“這面有些軟啊?”

“連陰雨,屋裡晾的,可能有點返潮了...”

“返潮了?那口感都不對了啊!那得扣錢!”班頭斜著眼睛看了夏老三一眼,“對半吧!”

“這位爺...”夏老三嗓子有點幹,硬撐著面子笑道:“小本生意,面要錢、蛋要錢、等於就掙個力氣錢,還不算晾曬著還得半夜起來翻騰...”

“話怎麼那麼多,要不你還拿回去,我就跟樓上說一聲你不送不就完了!”班頭冷笑一聲,又把面盒往夏老三面前一撂,“對半,十掛一塊!”

“爺,十掛兩塊銀元,我給福臨門送這麼久了,上回還有三十多掛的錢沒結呢,要不你把之前的面前結了,今兒的面當我沒送行麼?”

“嘿...不識抬舉!”班頭也是一咧嘴,隨手就把面盒往地上一扔,雪白的面穗頓時甩出了許多沾滿了地上的泥水。

夏老三腦門頓時一熱,便目露兇光地走上前來,那班頭也是猛地推了夏老三一把,惡狠狠地罵道:“咋得?你一個賣掛麵還敢兇老子嗖?不識抬舉的東西,也不瞧瞧咱家是什麼牌面地方,能用你個小赤佬的東西都是高看你了,還跟我降價?”

夏老三強按著怒火,低吼道:“今兒就算了,把上回的三十多掛,給我結了!”

“滾,你腦子壞掉了!得罪我還想要錢?再吵吵腿給你打斷曉得了吧!”

夏老三梗著脖子便要上前,後門這邊頓時又衝出來了幾個幫廚模樣的人,手裡還都拎著鐵器。

夏老三頓時後悔了,為什麼出門不把槍帶上呢!

“買東西給錢,天經地義!你收了我的面,不給錢,明兒我就去官府告你!”

“去!去!不去你是我孫子,你個小癟三,知事大老爺眼下就在樓上吃酒,我們老闆就陪著呢!你覺得你這三兩個銀元的事兒,知事大老爺會理你不啦?趕緊滾,曉得不!”

夏老三狠狠地瞪著班頭和他身後那群人,緩緩地退了兩步,彎下身去拾起面盒,十掛麵已經盡數落了地,浸了泥水,已是廢了。

夏老三在一眾人的哄笑聲中,緊皺著眉頭緩緩離開了,此時他的心中就似有一團烈火在燃燒,手中的暗勁兒都已經快把面盒的提手給捏斷了。

穿過幾條漆黑的街道,眼瞧著就要到家了,夏老三的眼前卻是閃現著耀眼的火光,自己的鋪子已是被完全籠罩在洶湧的火苗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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