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上的人們都還在交頭接耳推杯換盞的時候,坐在主賓右手邊第三位的“大升玉”掌櫃常友林端起酒杯站起身來。

常友林雖然年不過四十出頭,但“大升玉”畢竟是山西祁縣常家“五大玉”之一,常家可是西商走茶道的魁首,所以常友林這個大掌櫃起身,還是讓一桌喧囂立式靜寂了下來,眾人齊刷刷地矚目過去,等著看這個鉅商大掌櫃說些什麼。

常友林端著酒杯環視了一圈,微微清了清嗓子,輕聲說道:“今兒本該是咱們設宴,為思源兄洗塵,卻不想讓他搶先組了局,著實是失禮得很。不過,也得虧思源兄面子大,咱西商前輩行首今個都齊聚一堂了,待會兒思源兄必然有高論商議,小可在這兒趁著人齊,搶個先兒,還請思源兄和諸位多多包涵!”

眾人都是一愣,這張堂文組局,必然是有事商量,大家夥都是門清,但你這又是“人齊”,又是“搶個先”的,葫蘆到底是賣的什麼藥呢?

張堂文也是默默地抿了一下唇,心中已是猜出個大概來,這常友林大概是猜不著自己今晚到底是說些什麼,祁縣人講究“醜話兒說在前,報信兒壞打頭”,這即是搶個先,怕是不會是什麼好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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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友林頓了頓,朝著席上的眾人拱了拱手,“咱大升玉在賒旗鎮開門扯杆子也有年頭了,承蒙咱許多個同鄉友商的幫襯,沒能給咱們山陝行商爭多大臉面,卻也恪守了本分,這些個年茶葉生意不景氣,朝廷偏俄商的緊,厘金局那邊還使勁盤剝,賬上虧了兩年多,今兒個接了總號的電報,大升玉,這個月怕是要在賒旗鎮撤店了!”

常友林說完,端起手上的酒杯,恭恭敬敬地環了一圈一飲而盡。

桌上還是有幾個人繃不住情緒,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常家要撤櫃,這可是誰也想不到的。

在座的除了幾個同樣是走茶道的大掌櫃,別的人是怎麼也想不到,堂堂西商茶行魁首,居然淪落到要撤櫃的地步,而且撤的還是這“萬里茶道”最重要的水陸中轉站的櫃。

張堂文雖然猜著不是什麼好消息,卻也沒想到居然是撤櫃,這就好比住家戶要賣房,不是要遷徙就是家無餘糧。但這常家除了“大升玉”,還有四大玉啊,便是茶葉生意不行了,那“大德玉”在光緒十一年就改組成了票號,經年積累也是堂堂山西十大票號之一,怎麼就至於要在這兒撤櫃了呢?雖然如今茶道走賒旗的已經不多了,但淪落到撤櫃的地步,只能說總號手上都已經空了!

常友林看了看眾人的表情,心知這話遲早是要說的,索性說到臺面上,也省得旁人胡思亂想以訛傳訛。

“我雖然一年沒回總號了,但家裡叔侄總有書信報信,這次全面撤櫃,總掌櫃也是迫不得已,實在是賬上連工錢都快支不出來了,更別提各地掌櫃的紅利了!”常友林放下酒杯,抖了抖袖口,“前年個,海參崴那邊通了火輪車,走鐵路直跨西伯利亞,長毛(西商對俄國商人的蔑稱)走茶朝廷是免稅的,咱家走茶卻要出重稅,如今長毛直接進山收茶,走江運出海,自海參崴走鐵路回國,成本僅是咱家的三成不到,這生意,怎麼做?”

座上幾個走茶的掌櫃也是面面相覷,相比常家重心在北面,他們這些重頭在國內的,受到的衝擊要小的多。但是他們心中更是明了,常友林這番話還藏了一個重要的原因沒說:俄商採用蒸汽機壓制磚茶,每日產量可達八十筐,廢品才是百里出五,相比之下西商採用的手工壓制,每天的產出僅為不到六十筐,卻有四分之一的損耗。

常友林朝著張堂文拱了拱手,“思源兄,不恭的很,還請見諒!”

張堂文順勢起身回禮,“哪裡話兒,太見外了!”

張堂文請常友林落了座,看了看眾人,清了清嗓子,說道:“今兒個請各位來,一來是都忙,許久沒聚了,坐一桌樂呵樂呵,二來,堂文此去漢口,感觸良多,想著跟大家夥聊聊,通通氣!”

胡東海坐在副主陪的位置上,本是個把門的地方,身後的過堂風吹得正涼快,此刻不知怎得竟有點一身燥熱了。

“漢口開了禁,肯定毛子(百姓對西方人的統稱)比以前更多了,新鮮玩意兒一定不少吧?!”胡東海取了熱毛巾,拭了一下嘴。

張堂文微笑著看了看胡東海,心頭稍稍定定了神。

“漢口現在是什麼情形,想必不用堂文一一描述了,各位東家、掌櫃只要以前看賬目,就該知道過咱賒旗的行貨,無論南來的北往的,都走的是潘、趙兩河,沿唐白河入漢水,抵達長江口岸:漢口。”張堂文看了看瓷器街“景裕軒”的東家趙德勝,“趙老闆留意到沒有,京瓷到手的價格,已經沒了優勢?”

趙德勝鼻樑上架著單片眼鏡,還是品味方才常友林的話,冷不丁被張堂文點了將,有點措手不及,“恩?啊?是!”

趙德勝緩了緩神,“往年走瓷器,無論京瓷還是從廣州販的琉璃瓶,咱家都是貨到即空,這兩年冷不丁的被幾家洋行擠兌的腰疼,我找人打聽了一下,同樣一批貨,這些長毛們竟然價錢比我低兩成!”

“因為他們走了鐵路!”張堂文冷笑了一下,“對麼?”

“呃,對!”趙德勝點了點頭。

張堂文卻沒接著往下說,看向做生絲的“廣昌隆”賒旗分號的大掌櫃楊光俞,“廣昌隆的貨,如今經咱手的還如往年一樣麼?”

楊光俞倒像是悟到了什麼,嘴巴張了張,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前年已經不到四成了,特別是洋行收的貨,都走了鐵道了!”

桌上的都是絕頂聰明的西商頭腦,頓時明白張堂文今天是想議什麼了。

坐在主賓上首的年月花甲的老者輕咳了一下,眾人紛紛停下議論,矚目過去。

這個老者,就是“玉隆傑”的東家黨蒼童。這“玉隆傑”乃是從“合興發”分出來根紅苗正的木行魁首,說起這“合興發”,不但買下賒旗鎮南北太平街所有鋪面,購置良田千頃,嘉慶皇帝還向“合興發”欽賜過“良田千頃”匾牌,更重要的是,捐建山陝會館時,“合興發”曾一次捐銀一萬兩,風頭一時無二。

雖然鬧太平軍那陣子,“合興發”黨、賈兩家分招牌,有些商號早已湮沒在歷史長河,這“玉隆傑”卻在黨蒼童手上重現了昔日“合興發”的榮光,再次成為了賒旗木行的魁首,也順利成章成為了眾人眼中“合興發”的衣缽傳承者,所以備受尊崇。

黨蒼童向後靠了靠,抬眼看向張堂文,“商道無常,豈有長盛不衰的道理,賒旗鎮繁華的久了,遇些坎坷波折也很正常!”

黨蒼童微微一笑,露出那殘缺的門牙,“火輪車也好,海運也罷,張老闆支下這麼大席面,又說了這些個話,莫不成是想說,賒旗商路到頭了,勸咱們回老家種田嗎?”

張堂文聽了黨老這不軟不硬的話,心頭不免咯噔了一下,額上不知是因為屋裡炭火旺了還是心裡閃過了一絲緊張,竟是浮起了一層細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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