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蒼童的話,雖然沒有明確立場,張堂文多少也是猜得到的。

“合興發”分招牌,也正是遇到了鬧太平軍那陣子,嶺南木料因為運輸問題無法北上,黨、賈兩家意見不一,這才分了家。

無論黨家還是賈家,多有苦於世道,轉行、置田丟了招牌的,也就“三義發”和“玉隆”系仍留守太平街,以圖東山再起。而結果很明顯,漕運和江運的停擺,反倒讓南襄道一躍成為了新的南北通途,“玉隆傑”也成功再現了“合興發”的盛況。

站在這一點上,黨蒼童最後的那句反問,簡直就是在暗諷他張堂文大驚小怪。

張堂文低頭端起茶盞,默默潤了一下嗓子,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堂文在漢口半月,京杭鐵路貨運之繁複,令人瞠目結舌!朝廷前不久贖回了鐵路的所有權,貨運局不再優先為外商排車,北貨南下自京畿直達漢口,或輪渡出洋,或南下兩廣,運途之暢,亙古未有。火輪車運力之強,非騾馬可比,時日更是快了不止一倍,南襄道之便,早已蕩然無存!”張堂文的語速並不快,在座的眾人卻能從他的抑揚頓挫中聽出滿滿的焦慮。

黨蒼童皺了皺眉,品茶不言。

胡東海的小眼琉璃珠似得轉了轉,在一旁應聲道:“說起這鐵路啊,前些個回總號,還聽說在那幾個往日不起眼的小地方,照往常都是入不敷出的分號,如今竟是鹹魚翻了身,到賬一看可把我們這些個老人兒給驚住了!”

座上的幾個票號掌櫃連忙湊上來問長問短,胡東海顯然很享受這種待遇,眯著眼嘀咕道:“鄭州,雍正朝那會兒還隸屬於開封府的,光緒十三年才升直隸州,去年一匯帳,知道開封分號才是他的幾成麼?”

胡東海得意地瞅了瞅好奇的眾人,默默地抬手伸出了四個手指頭。

四成!眾人都是暗暗吃了一驚,這開封府分號才是鄭州的四成?

張堂文此時心中卻是明鏡似得,早在漢口時,他託人尋了全國鐵道圖,鄭州這個躺在鐵道十字路口的小地方,給張堂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說到底,胡東海這個四成,即便是實情,也是恰好趕在了這檔口了。

一來鄭州商賈連年增多,票號生意自然見好;二來開封府連遭大災,又是水患又是蟲災,當地哪裡存得住銀子,留住也得被朝廷尋個事由給盤剝了。

張堂文緩緩地坐下,其實今天他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把這個讓他無比焦慮的難題拋出來,議一議,共同想想法子,若能找到方法扛過去,自然更好,若是沒法子,求變更是迫在眉睫的了。

運載行的駝隊,第一個躍進了張堂文的腦海。那批牲口往日走西口是著實出了力的,但是看現在這情形,無論是成本還是時效,都再無競爭力了。

眾人正在議論紛紛,黨蒼童默默地合上了茶蓋。

“盧漢鐵路(京漢鐵路在建時的舊稱,1906年全線通車後改為京漢鐵路)又不是今年才通的車,若真是會傷筋動骨,那賒旗鎮的這些個商家,還能撐到現在?”黨蒼童的聲音不大,蒼白的山羊須顯得有些發顫,“便是南北路不走南襄道,往西呢?入川呢?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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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堂文心中暗暗一陣嘆息,但話題引到這兒了,又不能不往下繼續說,“京漢鐵路的甜頭,地方官員和朝廷早已嘗到了,眼下舉國之力正在發展鐵道建設,官辦川漢鐵路就等確定路線了,京張線眼瞅著就通車了,若是我們仍在這守著舊時水陸貨運,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在座的商賈,真正瞭解過鐵路運輸的,倒真沒幾個,只是知道用火輪車運貨成本降到原本的兩三成,即便是繞了遠,時日上也要快了許多。而由於資訊的閉塞,對於當前舉國興建鐵路的資訊有點後知後覺了。

“那依著張老闆,是個什麼章程?”黨蒼童捻著須,看向張堂文。

張堂文尷尬地舔了下嘴唇,既然問到這兒了,說全無打算倒有點像推諉了,“堂文以為,再像往日那般倒騰行貨,吃商路便捷的老飯,怕不是有些作繭自縛,堂文眼下沒有拿定主意,但心中不外兩條出路,要麼把生意重心挪去鐵路沿線,要麼求變,放下南北通貨的生意,興業置地轉作地方生意……”

“行商變坐賈,張老闆這法子不太高明啊!”黨蒼童冷笑了一下,打斷了張堂文的話。

張堂文也是順勢閉口不言了,這轉變之法豈有家家戶戶相同的道理,隔行如隔山,張堂文自問並非是商家奇才,也不敢在眾商賈面前指點江山。

賒旗鎮七十二街,三十六衚衕,大大小小商戶近千家,家家情形又各不相同,面對同一個難題,又豈能以一應對。

胡東海此刻饒有興致地掃視著在座眾人的陰晴臉色,捏著葵花籽得意地磕剝著。

張堂文瞥了胡東海一眼,心中有話,卻在猶豫要不要說。

漢口洋人開辦的銀行,張堂文雖然沒進去過,但聽人介紹過,這可以算是票行的頭等大敵了。但對於票號,張堂文一向沒什麼研究,又本著老太爺“言多必失”的訓斥,思量了一下,還是默默地搖了搖頭。

宴席上的菜漸漸涼了,雖然屋裡的暖爐把整個雅閣都哄得燥熱,可座上眾人卻是各懷心事,心境更是像掉了冰窖似得哇涼哇涼的。

黨蒼童雖然無言以對張堂文所說的現實情況,卻仍舊對心中那份固執抱有一絲僥倖。

即便是席終人散,他都沒有給張堂文一絲好臉色,就像這個對賒旗鎮,乃至對整個唐白河流域下達的死緩通知,是他張堂文造成的一樣。

張堂文與胡東海站在福建飯莊的門前,送走一波又一波默默無言的同鄉友商,涼風穿巷而過,吹得胡東海不由一縮脖子。

“思源兄今日可算是露了臉了,做了這個敲鈴人!”胡東海剛好站在燈籠的側前方,讓張堂文也看不出他現在臉上的表情,不過從他這話兒裡也能聽出來,那淡淡的嘲弄之意,“你可真是‘眾人皆醉我獨醒’啊!”

張堂文默默地看著東奔西走的馬車漸漸消失在街尾,長舒了一口氣,“胡老闆這是哪裡話,堂文不過也是想集思廣益,看看有什麼法子可以重興商路!”

胡東海笑了笑,提了一把腰帶,“時候不早啦!思源兄差旅勞頓,這一回來就憂心此等大事,東海也不說請思源兄去談風月了,明兒見?!”

胡東海轉身便搖著辮子走向一旁的馬車,張堂文還是忍不住喊道:“胡老闆,此去漢口,各大票號風聲鶴唳,聽聞朝廷新辦的銀行已經在浦東口岸成立了,洋人的銀行也陸續著手在中原插旗了。這日後,大手筆的買賣可得留個心兒了!”

胡東海呆立了一下,回頭拱了拱手,便上了馬車。

張堂文望著胡東海的馬車漸漸遠去,抬頭望了望黑漆馬虎的天,這都春末了,天咋個還這麼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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