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隙最終橫生波瀾,由人思己籌謀後事

自林府上接了賴瑜歸家。賴瑾路上便有些心事重重,默默不語。賴嬤嬤瞧見賴瑾此番模樣,嘆息一聲,開口說道:“要不你明日下朝之後去瞧瞧寶玉,看看能不能勸他一勸。總是這麼著,也不行的。”

賴瑾沉思片刻,點頭應了。

至次日下朝,果然帶著些表禮前往榮國府探望。照例先行醒過賈母並幾位太太,王夫人依舊冷冷淡淡的,並不同賴瑾說話。賈母神色憔悴,向賴瑾說道:“我們剛從園子裡過來,就不陪你過去了。你如今來瞧瞧寶玉也好。他從小就聽你的話,你勸勸他他興許肯聽。”

賴瑾點點頭,又勸了賈母一回。王夫人臉上的神色越發冷淡,寶玉如今是越發的不長進,為了一個姑娘家就尋死覓活的。與少年高位的賴瑾相比,真是越發不如了。

賈母神思倦怠的揉了揉眉間,吩咐鴛鴦道:“你帶著瑾兒進園子去看寶玉罷。”

鴛鴦頷首應了,便引著賴瑾往大觀園去。一路上穿花度柳,逶迤小徑來至。大丫頭襲人和晴雯兩個立刻迎了上來。有日子不見,襲人的氣度談吐倒是比先前大氣了很多,言語間頗以二主子自居。直視起比她小的丫頭子們也理直氣壯地,隨口就吩咐。賴瑾也不同她理論,只說要見見寶玉。

因早年被賴瑾撞破幽情之故,襲人在賴瑾面前總有一種心虛忐忑的情緒,總覺得平白矮了一截。惶恐之下,舉止間更是巴結討好。聽見賴瑾這般說,立刻將人引入內室,寶玉正呆呆的躺在床上,也不動作,也不言語。整個人像死了大半個一般。襲人見了,忍不住又是一陣嗚咽出聲,悲悲切切的哭道:“都這麼著好幾日了,真是不叫人活了。”

賴瑾嘆息一聲,隨意坐在賈寶玉床邊。伸手推了推,寶玉也沒反應。賴瑾好氣又好笑,徑自開口說道:“裝什麼傻子模樣。有這會子不吃不喝的,當日在馮大哥院子裡又同蔣玉菡耳鬢廝磨的。這會子做出一副情深不悔的模樣來。你若快些起來也就罷了,再這麼鬧下去,連我也瞧不起你。”

賈寶玉眼珠子一轉,愣愣看了賴瑾半日,突然“哇”的哭出聲來,口中嗚嗚咽咽的嚷道:“林妹妹,我的林妹妹……”

“林姑娘好著呢。不用你給她嚎喪。”賴瑾說著,不免嘆道:“你如今也越發大了,怎麼還能和小時候一樣不管不顧的。你這邊盡情鬧了,你倒是發洩了。可有沒有想過林姑娘的處境?”

賈寶玉默然翻了個身子,將後背對著賴瑾,依舊是抽抽噎噎的。

賴瑾繼續說道:“倘或你真是情深意重,也還罷了。前兒我們瞧的真真兒的,你同那唱曲兒的蔣玉菡如何黏黏糊糊的。兩人又是贈東西又是換汗巾子的,京城裡十亭人恐怕有八亭的都知道。今兒又做出這種作態來,又叫別人如何想你?”

賈寶玉被說的啞口無言。只得訕訕的辯解道:“我不為別的,我只為我的心。”

“這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倘或人人都為自己的心舒坦,不顧及旁人,鬧鬧騰騰的讓閤家上下都雞犬不寧,究竟這真心也便宜了。”

賴瑾在賈寶玉跟前從未說過這樣狠絕的話。賈寶玉一時懵然,反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遂轉過身來,盯著賴瑾憤然不語。

賴瑾這才瞧見賈寶玉的臉上塗了一層黑漆漆的膏藥,心下一驚,脫口問道:“這臉上是怎麼了?”

“還不是環三爺給燙的。”襲人端著茶盞走進來,心疼的說道:“也不知寶二爺什麼地方惹了他,竟下得如此狠手。索性老天保佑,若是偏差了一點兒恐怕眼珠子都保不住了。若是再狠一些這面相也就破了,這輩子也別想科舉做官。你說這環三爺小小年紀,怎麼就如此的心狠手辣?真是什麼樣的娘養出什麼樣的兒子,一路的下流種子。”

賴瑾側目打量襲人一眼。襲人猶未察覺,依舊在一旁絮絮叨叨的抱怨。她是真心疼寶玉,且一輩子的指望都在寶玉身上,這會子如何不氣不恨。

賈寶玉見襲人說的越發過了,立刻介面說道:“不怪環兒。究竟是我自己沒注意罷了。你也別口沒遮攔的亂說,倘或叫三妹妹聽見了,她又該傷心。”

襲人冷哼一聲,訕訕的尋思半日方沒有言語。只是神色間依舊有些怨懟。自林黛玉和寶釵去後,賈寶玉對待襲人越發體貼遂意,寵的襲人越發充主子拿大,隱隱的竟然連另外幾房的姑娘們都不放在眼裡。只是探春到底又與別人不同,性子潑辣言語犀利,襲人也不敢得罪的狠了。

賈寶玉見襲人不再多話,也只是暗暗嘆息一回,並沒有訓斥教導之語。

賴瑾捧著茶盞,也懶怠搭理襲人。又細細看了賈寶玉一回,嘆息道:“就這麼多災多難的。”

兩人本來言語間都有了絲絲火氣,也因為這件事情消弭於無形了。

半日,賈寶玉低聲說道:“聽說林姑父已經準備給林妹妹擇婿了。”

賴瑾點頭應道:“林妹妹如今也快十六了,自然該談婚論嫁了。”

賈寶玉有些難受的吸了吸鼻子,默默又哭了一回。這次沒有吵嚷著,只是悄聲流淚,萬念俱灰的模樣卻比方才真實多了。

賴瑾反倒不知該如何規勸。只能陪著靜默一回,且聽寶玉說道:“我也知道你的好意。我只是心裡過不去罷了。”

好歹也是初戀懵懂,兩小無猜。賴瑾大概能體會賈寶玉的心痛無望。然則體會是體會,換位思考一下,賈寶玉的鬧騰也只會讓林黛玉覺得更加為難,卻與世事無意。

細細想來,賈寶玉從小到大都是這麼個性子。什麼事情他都想出手襄助,最後忙活了半日沒能幫上什麼忙,反而平白添了不少羅亂事。因此才被姊妹們戲稱為“無事忙”。

賴瑾嘆息一回。抬眼看著四周寂靜無聲,也無旁人窺探,低聲勸道:“昨兒去林府上回來。林姑娘叫我告訴你……自此以後,你還是改了吧。”

賈寶玉聽聞此言宛若五雷轟頂。呆愣愣的哭了半晌,唯有點頭說道:“她既讓我改了,我自改了就是。”

然後又是一陣的靜默無語。賴瑾越發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陪著寶玉坐了一會子,起身說道:“晚上還要去接瑜兒歸家,我就先回去了。以後再來看你。”

賈寶玉連忙喊道:“等等。”

賴瑾住腳回看賈寶玉。

賈寶玉從床上爬起來,趿著鞋往梳妝檯前翻箱倒櫃的尋了半晌,最終掏出兩小盒胭脂遞給賴瑾說道:“記得去歲中秋,林妹妹來大觀園裡遊玩,瞧見*館那幾籠竹子喜愛的不得了。我後來求母親去央告大姐姐下旨叫林妹妹住進*館,原是為了林妹妹喜歡。可是林姑父也沒有同意。後來我便琢磨著用*館的竹葉弄了些胭脂膏子,色澤淺淡清雅,很配林妹妹的風雅。只是我這邊一直沒有機會送給林妹妹。你晚上去林府,就幫我轉交就是了。也不必提旁的,免得橫生枝節。”

賴瑾站在原地,皺眉不語。

賈寶玉耷拉著腦袋喪氣說道:“這也就是最後一回了。你幫我一次,也算圓了我的念想。以後……我不再糾纏也就是了。”

賴瑾長嘆一聲,伸手接過賈寶玉手中的白玉妝盒,轉身走了。尋個不顯眼的機會果然將那兩盒胭脂送給林黛玉,並未提及賈寶玉的事情。但是林黛玉從小和賈寶玉青梅竹馬,又如何看不出這是誰的手筆。一時間越發傷感寥落,卻也再無旁話可說。

因這件事情做得私密,也唯有林黛玉和賴瑾兩人知道。倒未生出枝節來。

沒過兩日,又傳出貴妃娘娘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打平安醮之事。賈母趁勢圈了闔府上下一大幫人往清虛觀上遊玩,隨後馮紫英、趙侍郎等官宦之家聞風而動,又遣了自家婆子去觀上送禮,赫赫揚揚的滿京城都傳開了。

賴瑾入宮陪駕的時候,乾元帝言笑間竟也提起了這一茬。

賴瑾心下狐疑,面上卻不動聲色地笑道:“原是貴妃娘娘打發了人叫寧國府的賈珍賈大人帶著些人去廟上祈福。豈料榮國府的史老太君聽聞此事,靜極思動,也帶了家中女眷過去。想也是久不出門,藉此機會散淡散淡罷了。隨後牽連出那麼多送禮的人家,想來也未必是有心,不過是大家看在互為同僚的情分上,禮尚往來罷了。”

乾元帝沉默片刻,輕笑出聲。賴瑾不知乾元帝究竟何意,只好靜默不語。

少頃,太子殿下前來問安。乾元帝立刻宣人進來。太子殿下給乾元帝行禮過後,賴瑾也上前見禮道:“微臣見過太子殿下。”

“小賴大人免禮。”太子殿下手臂微抬,示意賴瑾起身。口內笑著寒暄道:“有日子沒見小賴大人,小賴大人風采更甚。”

賴瑾低頭,謙遜道:“太子殿下謬讚,微臣愧不敢當。”

天子殿下輕勾嘴角,隨口笑道:“你我之間也算有舊,小賴大人如此拘謹,豈非是生分了。”

賴瑾低眉斂目,口內說道:“微臣不敢。”

乾元帝無語的搖了搖頭,隨意說道:“你不要再逗他了。朕還有話同你說。”

又向賴瑾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賴瑾低頭應是,見禮跪安。

出了大明宮的時候,天色正清朗。清風和煦,鳥語花香。戴權一手搭著拂塵,一面笑道:“最近一些時日,賈妃娘娘在宮裡頭風頭無兩,榮寧二府在外頭也是風頭正盛。京中泰半世家,就屬他們家活躍異常。”

賴瑾停住腳步,回頭看著戴權。戴權笑而不語,彷彿剛才說話的不是他一般。

賴瑾上輩子小說看多了,對戴權這等天子近宦十分注意。這些人除了後宮妃嬪侍寢之外,幾乎片刻不離乾元帝左右。更有很多是自乾元帝還是皇子的時候就追隨他身邊。天長日久的相處下來,就算是貓兒狗兒都有感情了,何況是跟前得力的伺候人。這樣的人雖然官職不顯,但有些時候平白一句話,卻比你多做十年事還要頂用。因此賴瑾在平日間就非常注重與戴權等人的結交往來,又有大量銀錢打點,這麼些年下來,眾人也算有些幾分情誼。每每關鍵時刻戴權多有示警之義。此番多言說了這麼一通話,恐怕也不是平白無故。

果然,就聽戴權說閒話似的言道:“聽說榮國府的寶二爺被打了。京中傳的風言風語的,十亭人大抵有八、九亭都聽說了的。”

賴瑾心中一動,戴權面上含笑,彷彿不經意的說道:“轉過年又是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選。宮中幾位皇子也到了適婚之年,聖上有意在此次大選之時為幾位皇子挑選王妃。我記得林大學士府上的大小姐也到了適婚之年吧?”

賴瑾一點即透,當即頷首笑道:“多謝公公提點,子瑜銘記在心。”

戴權勾勾嘴角,轉身回去了。

賴瑾一人走在宮道上,默默思量。也沒注意迎面走來一位頭戴潔白簪纓銀翅王帽,身著江崖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的玉面王爺。直等到了跟前兒,那王爺突然開口說話,賴瑾才察覺對面有人。

“這不是小賴大人,為何如此神思恍惚,心神不定?”

賴瑾抬眼看去,但見面前站著玉樹臨風的北靜王。負手含笑,身姿翩然,面色柔和,眼眸清亮,使人觀之如沐春風。賴瑾立刻收斂心神,上前見禮道:“微臣見過北靜王,北靜王大安。”

水溶含笑應了。打量著賴瑾繼續問道:“小賴大人還沒說你這是怎麼了?”

賴瑾搖頭笑道:“不過是想些私事罷了。想的太過入神竟然忘了身在何處,失禮之處還請王爺見諒。”

水溶見賴瑾不欲多提,遂也體貼的不再多問。他向來同榮國府上的賈寶玉交好,又聽賈寶玉每每稱讚賴瑾少年聰慧,宛如謫仙。言語之間多有敬佩親近,竟不似評論旁個朝廷官員那般總是詆譭輕蔑。一來二去的,心中不免起了幾分好奇結交之意。奈何賴瑾乃是皇上近臣,與他們這些異姓王往來的時候十分注意,從不巴結也從不冷落,淡然疏離的態度反倒讓水溶不好意思硬往上湊。尋常見面了也只是客套寒暄幾句。就如此時。

水溶看似隨意的笑道:“小賴大人今兒一整日都在大明宮陪伴聖駕,想來也不知道外頭鬧得風風雨雨沸反盈天的吧?”

賴瑾不動聲色,溫潤笑道:“實如王爺所言。微臣正從大明宮出來,外頭的事情果然未曾聽聞。”

言畢,就這麼輕輕淺笑,也不問北靜王外頭究竟發生何事。

北靜王心中暗笑,口內主動說道:“其實還是忠順親王的一些*瑣事,不知怎麼就牽連了寶玉。說起來,還真是無妄之災。”

立刻聯想到戴權之前同他說的話,又想到原著當中一些細節,推斷出此刻已經到了蔣玉菡偷逃,忠順親王遣人去榮國府逼問寶玉的時候。

心下微微一沉,賴瑾越發沒了寒暄的心思。

水溶倒是有心同賴瑾這位天子寵臣好生親近一番,奈何他選的切入點不對。賴瑾此刻還牽掛著寶玉被打一事,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的。水溶同賴瑾客套兩句,見他著實有些倦怠。便曉得賴瑾心中有事,遂開口說道:“孤王正要去大明宮給聖上請安,這會子就不同小賴大人閒聊了。等過些日子有暇,定要請小賴大人吃酒吟詩。屆時小賴大人可不要推脫才是。”

賴瑾躬身笑道:“承蒙王爺不棄,微臣不勝感激。”

北靜王含笑不語,邁步離去。

賴瑾一路無話回到家中。賴嬤嬤並賴大媳婦都不在家,想是去榮國府給老太太請安了。唯有賴二媳婦和幾位嬸子輩的女眷在內廳上做針線。賴瑾前去醒過眾人,賴升媳婦開口笑道:“你若是無事,也該去府上看看寶玉才是。聽說他這回被二老爺狠狠打了一頓,傷的不輕。”

賴瑾聽見這話,不免開口嘆道:“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兒,早上上朝的時候不還是好好兒的嗎?”

賴從容的媳婦撇了撇嘴,有些不屑的說道:“可不正是晌午時候的事兒。那忠順親王府的長史官都尋到榮國府頭上去了,指明要寶玉將他們府上的戲子交出來。口內還說了好些不乾不淨的話。當著二老爺的面又是威脅又是官腔兒的,氣的二老爺怒髮衝冠。勉強難耐住火氣將那長史官送走了。回頭又碰見府裡的環三爺當面告狀。只說寶玉不正經,拉著二太太身邊的丫鬟□不遂,那丫鬟便賭氣跳井死了。二老爺一氣之下,將寶玉押著暴打一通。誰攔誰勸也不肯聽,最後鬧到老太太跟前兒。老太太心疼的不得了,只說要帶著寶玉回金陵祖宅。祖母和大娘他們都去勸了。”

賴瑾聽見這話,只覺得腦仁兒都疼的厲害。當下起身說道:“既如此,我也進府瞧瞧去。”

賴升媳婦點頭說道:“都聽說了,合該去一趟。畢竟你和寶玉也是從小的關係。”

又道:“你手上不是還有些沈將軍送你的金創藥嗎?拿去一**兒給寶玉,依府上那種人家,百八十年也沒個上陣殺敵的,所有的傷藥自然也不比沈將軍的好。

賴瑾點頭不語,立刻回房取了藥膏。賴升媳婦也順口吩咐下人備齊車馬,送賴瑾去榮國府。

到了榮國府,上面的主子都不在。只留了一群家下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賴瑾隨意拽個人打聽兩句,卻原來都趕著去園子裡看寶玉去了。賴瑾也不耽擱,徑自去了大觀園。

中,烏壓壓站了一地的人。抽噎慟哭之聲不絕於耳。滿院子的丫頭也都通紅著眼睛,更有倉皇害怕的。賴瑾先往賈母跟前兒見禮已畢,方才越過眾人進了內室。彼時寶玉被打的昏昏沉沉的,趴在床榻之上。身上只蓋著一層薄薄的袷紗被。臉衝裡頭,迷迷糊糊地睡著。襲人默默站在一旁,淌眼抹淚的伺候著。瞧見賴瑾進來,丫頭們連忙起身見過。賴瑾擺了擺手,輕聲問道:“如今怎麼樣了?”

襲人還沒來得及回話,聽見人聲的賈寶玉慢悠悠的張開眼睛,動作艱難遲鈍的轉過來,氣若游絲的說道:“是瑾弟弟啊!又讓你人擔心了。”

賴瑾這會子連嘆氣的力氣都沒了。小心翼翼地坐到賈寶玉身邊,掀起袷紗被看了一回,但見滿目紫漲,皮肉腫的都有些發黑了。青青紫紫的傷痕自腰間到腿肚,浮起越有四指還高,觸目驚心。賴瑾不免嘆息道:“這下手也太狠了。這是要把人往死了打。”

襲人等人聞言越發哭出聲來。賈寶玉也忍不住落下兩行清淚,卻是開口說道:“我對不起琪官兒,這會子恐怕他已經被忠順王府的人給抓回去了。”

賴瑾已經無話可說。只得點了點賈寶玉的腦袋訓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閒心想他?有這會子後悔的,你當初就別做那等子出賣人的事兒。忠順王府的人還沒說什麼呢,你就巴巴兒地先把人供了出去。我見過綿軟的人,卻也沒見過你這麼沒擔當的。你倘或是遭了刑受了罪實在忍不住了將人的藏身處說出來,也算你有一番義氣。可現如今又怎麼說……憑白了琪官兒那麼相信你一回。”

賈寶玉被說的一言不發。越發上火的悶聲垂淚。

賴瑾見他原也不是為了數落他。見此情景,只好住口不談。後又見賈寶玉哭的厲害,不免開口勸慰道:“琪官兒在忠順王府也很是得意的,想來忠順親王貪戀他身段兒容色,也不會把他怎麼樣。過兩日我再著人打探打探琪官兒的訊息,打聽到了便使人告訴你一聲也就罷了。”

賈寶玉抽抽噎噎的說道:“琪官兒這次定然遭了大罪了。”

賴瑾嘆息說道:“死罪可免,活罪怎麼也該受的。只是你以後遠著他一些罷。你已經害了他一次,可別害了人家第二次了。”

賈寶玉神情落寞的點了點頭,低聲說道:“終是我對不住他。”

“你對不住的人多了去了。”賴瑾忍了半天還是沒有忍住,脫口說道:“那二太太身邊投井的丫鬟又是怎麼回事兒?當初襲人的事情我就告誡你舉動不要輕狂。你總是把人的話當成耳旁風。等出了事兒又在這裡尋死覓活的。”

賴瑾說著說著,不知怎麼就覺得心灰意冷。連話都不愛說了。

賈寶玉趴在床上一聲不吭。賴瑾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瓷**,遞給襲人道:“這是沈將軍給我的金創藥。對於這等棍棒刀槍加身的外傷最有效果。等晚間的時候你把這藥膏給他抹上,三五日的功夫也就好了。”

襲人接過藥膏,感恩戴德的謝了。

賴瑾轉過來向寶玉說道:“你好好休息罷。我先回去了。”

賈寶玉下意識轉過身來,開口說道:“這功夫你該去林府上接瑜兒弟弟回來了。遇見林妹妹的時候千萬別和她提起我這傷,她該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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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瑾點頭不語。出來的時候賈母和王夫人依舊是老淚縱橫,卻不敢哭出聲來擾到寶玉。賴瑾見狀,不免又是感嘆天下父母心。探春躲在王夫人身後小心翼翼地服侍著,也不敢輕易開口。畢竟寶玉這番罪過是賈環在家政跟前搬弄是非才來的,探春也怕王夫人一時惱怒,發作到她的頭上。

至於邢夫人、迎春、惜春、李紈等,雖然面上也有擔憂悲切之意,但在賴瑾看來確實冷漠旁觀大過心痛。不過這也都是難免的。

賈母強打起精神向賴瑾笑道:“多謝你來看寶玉一回。”

賴瑾連忙躬身回道:“老太太這話是怎麼說的。我同寶玉自幼相識,如今他病了,我合該來瞧一瞧。我也帶了一**上好的金創藥給寶玉擦拭,這東西原是沈軒在戰場上用的,當日也給了我幾**。如今我拿來給寶玉療傷。不過三五日的功夫,寶玉定能行走如常,至多一個月就能痊癒,定不會耽擱明年會試。老太太也不要太過憂心。要是因此壞了身子,寶玉更是難以安心。”

賈母默默點頭,只覺得心裡越發熨帖。看著賴瑾毫不做作的關切面容,賈母不免又想起當日賴大兩口子在府上管事的時候,哪裡會有這麼多的瑣碎雜亂。寶玉也不像如今這般動輒出了差錯。

想到此處,不免有些嫌棄的看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身子一僵,心中越發氣苦。看著賴瑾的眼神都帶著兩分森然煞氣,恨不得賴瑾就此消失才好。

賴瑾無語的搖了搖頭,拱手告辭。

賈母也沒虛言客套,只是讓鴛鴦將人親自送出去,也就是了。

次後到了林府接瑜兒的時候,賴瑾果然沒和林黛玉提起賈寶玉的傷。只是這件事情如今在京中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的,賴瑾也不確定林黛玉到底知情不知情。

不過賴瑾倒是單獨見了林如海,將下午時候從戴權那裡聽來的話一一轉述。末了開口說道:“一入侯門深似海,無論是入宮為妃,還是嫁入王府,終究沒聽見有哪個是真正幸福的。林伯父要是沒有送林姑娘入宮侍奉的意思,還應該趁早決斷才是。”

林如海的眉宇間多了一絲凝重,向賴瑾謝道:“多謝瑾兒費心,我省得的。”

心中卻暗暗懊悔,要不是當年出了刺客一事連累的賴瑾壞了身子,以賴瑾的人品才學,容貌性格,配著玉兒剛剛好。況且兩家又是世交,賴家人也算是從小看著黛玉長大,又有自己這個父親從中權衡,難得賴家人大多都是一夫一妻,沒有納小的。如此一來即便黛玉過門也不會受委屈。只可惜如今看來再怎麼般配,恐怕也是有緣無分了。

最重子嗣的林如海絕對不會將女兒嫁給一個身體有疾,不能生育的男人。

這廂賴瑾可不知道林如海心裡打得什麼盤算。把該說的話同林如海說完,賴瑾便帶著賴瑜回府不提。

彼時已經到了掌燈十分,家家戶戶炊煙裊裊。賴嬤嬤和賴大媳婦也從園子裡頭出來了。大家夥兒都坐在廳上閒聊,頗有一番唏噓感嘆。

“你說當年看寶二爺的時候,除了性子綿軟一些,也沒有這麼混賬。豈料如今越長大越不如從前了。鬧到如今還攬了個奸、□婢,誘拐戲子的汙名。幸好林姑老爺機警,儘快斷了寶二爺和林姑娘的親事兒。要不然,如今被笑話的恐怕就不只榮國府了。”

說話的是賴從榮的媳婦張氏。自從賴大和賴升兩家的因為與榮府二房有了嫌隙而被迫離府之後,賴尚寧三兄弟便對二房沒了好感。因此對於寶玉此番遭遇,也是幸災樂禍大過同情著急。

賴嬤嬤卻不願意聽小輩如此尖酸刻薄的話。當下冷顏說道:“不論怎麼說,榮寧二府的主子們從未對不起我們賴家人。當年要不是老太太慈悲,放了第四代的小輩出府讀書,哪有如今你們風光顯赫的時候。現如今府裡的寶二爺遭了難,你們不說幫忙想想輒,周全周全,反而在這裡幸災樂禍的。得虧這還不是什麼大事兒,還用不上你們費心籌謀。說句不好聽的來,萬一哪天榮寧二府真的遭了什麼抄家滅族的大難。指著你們這群人去雪中送炭?恐怕沒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一席話說得眾人噤若寒蟬,再無動靜。

半日,賴升媳婦訕然說道:“從容媳婦也就是那麼隨口一說,咱們府上該辦的事情還要辦。她小孩子家家的,哪裡就那麼心狠。不過是不忿當年我們被二房的人那麼擠兌罷了。倒也並不為別的。”

賴嬤嬤臉上神色略微緩和,衝著賴瑾說道:“你在朝中當差,結交的人也多。若是可以的話多幫寶玉澄清澄清。你從小跟他一起長大,自然知道寶玉最是純良親善不過的。哪裡就像外頭傳言的那般色中餓鬼的連母親房中的丫鬟也不放過。何況寶玉膽子那麼小,又豈會做出拐騙王府戲子的事情來?這些事情有道是有的,但定然不是外頭傳言的那麼難聽。寶玉明年還要參加會試,有這種名聲可不是什麼好事兒。你要是能幫忙,要儘快出手幫幫他才是。”

賴瑾頷首應了。

賴嬤嬤又是一陣唏噓感嘆,搖頭嘆道:“自我們一家人出府以來,府內的丫頭婆子們是越發嘴碎心黑。什麼樣的歪話都能編排出來,什麼樣喪良心的事兒都能做出來。我們眼下不再府內做事了,有些事情看在眼裡,卻也鞭長莫及了。”

最近一段時間,榮國府的亂事兒越來越多。說句形象的話簡直就是按下葫蘆浮起瓢,一件事情接著一件的。老太太年歲也大了,精神頭也不足,管不住這些志大才疏的後輩。叫他們做出一樁樁叫人笑話議論的醜事來,心裡不忿卻也漸漸沒了約束的能力。賴嬤嬤看在眼中,心下更是焦急。

可現如今她們賴家人在王夫人跟前兒就是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處之而後快的礙眼的東西。賴嬤嬤不論說什麼話,王夫人也絕對聽不進去的。

她也懶得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只是不忘囑咐賴瑾在外頭多擔待一些罷了。終究是府裡頭出去的老人兒,以前沒有能力也就罷了,如今既然能做到那份兒上,賴嬤嬤哪怕是看著老太太的面子,該做的也都會去做。

閒話說到這裡氣氛就有些沉重,弄得大家一時間都沒了興致說話。賴嬤嬤略坐了一會子,便藉口今兒折騰狠了身體乏累,由丫頭攙扶著回房安置去了。

賴從容的媳婦有些不安的挪了挪身子,低聲問道:“祖母該不是同我生氣了吧?”

賴升家的搖頭安慰道:“你祖母並不是同你生氣,她只是覺得府上的事兒越發糟心,心裡不舒坦罷了。”

賴瑾端坐在椅子上,聽著二奶奶同三嬸子說話,默然無語。

他突然想到當年和賈寶玉一起上學一起讀書的事情,那時候的賈寶玉聰明伶俐,過目不忘,觸類旁通。雖然不怎麼喜歡四書五經、八股文章,但先生教的東西也都能通篇背下來。當時府裡上上下下對寶玉十分看好,都說他將來是有大造化的人。賴瑾也信誓旦旦的認為他能夠勸著寶玉越來越好,以後科舉為官,支撐家業,不再做一個只能依附家族的膏粱紈袴。

可是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賈寶玉漸漸又回到了從前的性子。不肯讀書,不肯學習治世經濟,每天抱著自己的虛妄理想過日子,渾渾噩噩,無所事事。

賴瑾突然覺得有些茫然。他有些質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沒有用。會不會奮鬥一輩子,到頭來卻發現該發生的事情最終還會發生,不可避免的悲劇最終也無可避免。

他是不是,付出的努力還不夠多?

他是不是,太過依賴那些功勳世家的支援與利益?

他是不是,應該漸漸扶持自己的勢力,不好最後弄得一番辛苦為誰忙,為他人做嫁衣裳?

古人雲推己及人,又言道由人思己。再看到寶玉最終還是不可避免的走上了老路之後,賴瑾終於發現任何外力的支援都不足以改變事情的本質。而想要與已知的命運對抗,僅僅是八面玲瓏順水推舟是不夠的,他要繼續努力,要逆流而上,要做埋伏在水中的礁石,雖然平日裡不溫不火無人注意,但最關鍵的時刻,卻能給命運以致命的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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