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榮大步走進來,臉上激動萬分。他今日穿著石青色的袍子,一雙眼睛精光閃閃,陰鷙的視線從在場眾人身上一掃而過,聲音卻是裝出來的激動;“好,我周家有你這樣有信有義的兒郎,是我周家的榮幸。”

林嬌娘早有準備他今日會過來,只是一抬頭,叫一聲周伯伯,眼淚就流了下來,端的是楚楚可憐:“周伯伯跋涉而來,辛苦了。”

周向榮對著林嬌娘行了一禮,道:“縣君前來祭拜,是我那胞弟的福氣。”口中說著,視線卻在林嬌娘身上打量,有些欣賞,也有些狐疑。他確實是在懷疑,這林嬌娘,往日看來是個柔順的,如今怎麼有這樣的膽子說出這樣的話來?

也不知道靖王那老東西會怎麼想。

這誓言一立,也有些讓他苦惱。他確實是打定了主意,要讓兩個人熱孝成婚的。只是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只能說是陰差陽錯。

“老爺,”周大夫人身邊的丫鬟扶著暈倒過去的周大夫人哭訴,“夫人暈過去了。”

周向榮也顧不得許多,與眾人松了林嬌娘離開,看著林嬌娘上了馬車走了。

然後他才轉身過來,先付了周瑾起身,才轉向周大夫人,冷聲道:“哼,去找了大夫過來看。”

周瑾看著林嬌娘走了,周向榮三言兩語將周大夫人打發到後面去,雖然還跪在地上,心中卻已經暗暗戒備,知道自己變成周瑾之後,最嚴峻的考驗來了。

正如周瑾所想,周向榮過來之後,所有招待客人的事情自然由他接手,周向華的頭七,過得很是有面子。

等客人們都離開之後,想著今日發生的那些事,周瑾與林嬌娘忠義之名一時傳頌,而周大夫人的表現卻少有人提起——無他,只因為對周向榮多有忌憚。

但縱然是如此,林嬌娘派人打探了訊息回來,也覺得很是滿意。城中絕大部分人已經相信林嬌娘是個不錯的,雖然有宗室女的傲氣,但世人最看重的忠貞義氣卻是半點都不少。

對此,林嬌娘就已經覺得滿意了。

而周家的訊息,她卻是半點都打探不到,也不知道周向榮千里奔襲歸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只能寄希望於周瑾機靈些,不要讓人看出了破綻。

此時,周瑾正與周向榮面對面坐著,面無表情地看著周向榮。

這是他醒過來之後,第一次看到這個在記憶中對自己和藹可親的大伯。周向榮已經換了一身素衣,坐在周瑾對面,微皺著眉,打量著身著麻衣的周瑾,那雙平日看起來防備十足的眼睛顯露出關切,眼底卻殘留著揮之不去的狐疑。

周瑾的視線一直落在他的手上,那雙手有些短粗,但是卻非常有力——這是一雙武人的手。他的思緒落到自己死前,走神了一剎那,就聽到周向榮在說話。

“苦了你了。”周向榮的語氣非常溫和,“要是他再遲幾天去,辦了婚事就好了。如今卻是有些為難。”

周瑾心中狐疑,這周向榮與周向華之間分明是兄弟,但周向榮此刻的語氣,不見多少悲傷不說,還分明對周向華的死有些怨懟,認為他的死比不過周瑾的婚事。

這從何說起?

就算是侄子,再親密也親密不過兄弟,周向榮為何如此反常?

他抬起袖子,虛虛地遮了遮眼角,彷彿是在擦拭眼淚,說:“爹也是實在撐不下去了,他早已病入膏肓,全靠大夫吊著命。如今去了,也是解脫。”

周向榮嘆道:“也是他時運不濟。若不是我犯了錯,他也不必窩在這地方。”視線和藹地落到周瑾身上,周向榮覺得周瑾幾日折騰下來,人都變瘦了,真真是讓人覺得心疼。

“就算是守孝,你也要顧著自己的身子才是。日後你還有富貴榮華,可不能沒了好身子。”周向榮過的語氣和藹得讓周瑾直起雞皮疙瘩,偏偏記憶中周向榮對著周瑾一直都是這般和顏悅色,而周瑾也一向在他面前大大咧咧,他如今也只能生受。

眼珠一轉,他忽地問周向榮:“大伯,我與縣君的婚事……”

周向榮點頭嘆息,道:“也是我沒想到,雖說婚事已經是提前了,卻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變故。不過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也會讓縣君嫁了你的。”說著他含笑問周瑾:“見了縣君,可喜歡?這縣君可是我千挑萬選選出來的,容貌性情都是極佳。我當時就想著,你一定會喜歡的。”

周瑾:……

做大伯的對做侄子的說起這些,真的不逾越嗎?

只是原本的周瑾也是察覺到不到這其中的微妙的,自己自然也不能表現,當即抬了頭,露出周瑾原本有的那種垂涎欲滴的笑,道:“縣君真是漂亮,要是有了縣君,我屋子裡那些人,不要也罷。”

周向榮哈哈大笑,說:“難怪你會說出將屋裡人散盡的話。不過,這話這時候說說就夠了,日後縣君嫁過來了,你若是有喜歡的,儘管放心去。”

這周向榮,怎麼敢這麼大膽?周瑾心中想,難道宗室的顏面,他就半點都不放在心上?不過轉而想到林嬌娘是靖王的女兒,周瑾也就心平氣和了。

靖王在周向榮面前抬不起頭來,如今連累了女兒,也是林嬌娘的運道了。

他立刻露出男人心知肚明的那種笑,猛地點頭不止:“好,謝謝大伯。我就知道,大伯是個好人。”

周向榮慈祥和藹地看著他,笑眯眯地點頭。

“但,伯孃她……”周瑾忽地說,“伯孃今天說的話,大伯,你可得管管。”既然原本的周瑾就是個胸無城府的,周瑾也就肆無忌憚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臉上露出憤慨之色,“就算她不喜歡我爹,也不能說出那種話。”

周向榮聞言,臉上的笑容也消退了大半。他是明白的,自己的妻子這是對自己有怨。自己費盡心思為這孩子求來了這樣的婚事,卻沒怎麼顧得上自己的兒女,她心氣不平。

況且,自己當時也確實說了要準備熱孝成婚的。她不過是藉著這個由頭,來表示自己的不滿。

周向榮就笑了笑,對周瑾道:“我會去跟你伯孃說一說的,你且放心就是了。”心中卻想著,如今兩個孩兒都在靈前發了誓,還真不好熱孝成親了。

只是心中那一縷不安始終揮之不去,讓他有些猶豫。如果真的不成親,到時候靖王那老東西翻臉不認,將林嬌娘帶了回去,自己這個侄兒又該怎麼辦?

他心中思緒萬千,最後想著一定要給靖王寫一封信,將兩個人的親事徹底定下來。給外人看的自然是兩個孩兒都恪守禮儀規矩,私底下成了婚,日後再補一個也是辦法。

打定主意,他當即安撫了周瑾,表示自己一定會好生勸自己的妻子,讓周瑾不要擔心,好好守孝。

周瑾送走了他,目光一閃,又走到周向華的棺材邊上坐了下來。這裡最是安靜,除了幾個偶爾過來點香的小廝,再無旁人,足夠讓他安靜地思索。

周向榮與這周瑾之間,似乎有些怪。太過親密的關係,總是讓他不安。

只是思來想去,也不知道這怪異從何而起,周瑾只能深深嘆息,將這個疑惑壓下來。不過,今日周向榮的表現,倒是讓他確定了一件事——周向榮捏著靖王的把柄,這把柄,足夠讓靖王萬劫不復——於是思緒重新回到死前,他深深地吸一口氣。

當年小侄子登位之前的那一場刺殺與宮變,靖王絕對參與其中。

只是當年擋在前面的是康王,康王如今已經在皇陵守了這麼多年都沒有將靖王招出來,只能說明,當年靖王做得十分隱蔽。

也不知道小侄子知道不知道。自己死前似乎模模糊糊地說了的,也不知道說清楚沒有。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周瑾又苦笑。這些事,又跟如今的自己有什麼關係。還不如想一想這守孝的日子該怎麼過才是。

周向華停靈的時間不短,只因為周向榮沒有趕回來。如今周向榮趕回來了,卻說著既然已經停了七天了,再停七天也是無所謂。

周大夫人聽得心疼,私下裡咒罵不已:“這天氣熱得人都要死了,每天停靈用的冰都是錢。他不心疼,我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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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一次被周向榮聽到,當即一巴掌就扇了過去,扇得周大夫人在原地轉了個圈,耳朵裡嗡嗡嗡地聽不清楚,嘴角都流出血來。

“這二房的錢,二房想怎麼用是他們的事,你在這裡瞎操什麼心。”周向榮的聲音冷冰冰的,對著周大夫人彷彿沒有半點夫妻情意,“上次你說的那些話,我已經是網開一面。如今你再說這些,當心我休了你。”

周大夫人尖叫,撲過去要廝打周向榮:“你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我嫁了你替你送了公公婆婆走,又生了兩子兩女,替你操持家務,你在京城裡享福,美人相陪,我在邊城吃風沙,你如今居然還要說休我?”

“就為了你那個不成器的侄子,你居然說要休我?周向榮,你個沒良心的!”

她撲著廝打了一陣,眼淚簌簌地落,滿心滿眼的都是委屈。

周向榮的兩個兒子見了自己的母親淚流不止,忙不迭地跑過來,為難地一邊扶起母親,一邊底氣不足地對周向榮說:“爹,您怎麼能這麼掃娘的面子。”

看著兩個唯唯諾諾的兒子,周向榮心中一陣苦悶,冷哼一聲,道:“她若是再打二房的主意,我依舊不留情。”說完,拂袖而去,自己去書房住下了。

周大夫人淚流不止,臉頰上與心上一同火辣辣地疼,心中怨恨直奔著二房去了:“他心裡面都是二房,何曾有過你我母子。對二房那個小雜種,比你們還親近。”

周向榮的兩個兒子諾諾地應著,卻不敢父親的是非,對著周瑾,卻也有了恨意。如果不是他,怎麼會有這麼一出。

周瑾雖然早有預料周大夫人看自己不順眼,卻不知道周向榮如今還給自己拉著仇恨,日後又生出事端來。

如今,他正坐在林嬌娘面前,看著靖王送過來的信件,手指微微顫抖,差一點就毀了這封信。

“他居然真的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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