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天空彷彿掉了底的藍,一朵雲都看不到。陽光有些發白,知了一大早就不停地叫。

林嬌娘醒來就覺得悶熱,銀紅捧著紗衣進來,她卻只是搖頭:“今日只怕周家人要過來,穿大衣裳。”

大衣裳就是正服,層層疊疊十幾層,就算外頭都是紗,穿起來也夠嗆。

銀紅有些猶豫,卻毫不詢問地去了。玉屏過來幫林嬌娘打扮了之後,鏡子中的人看上去漂亮又憔悴,只需要做個委屈的神情,就足夠讓人替她心痛。

林嬌娘滿意道:“玉屏你的手藝果然不凡,也虧得是王妃將你送到了我邊上。”玉屏低頭答道:“這也是我與姑娘的緣分。”

今日是周向華的頭七,林嬌娘的車駕到了周家的時候,周家門前也有好幾輛馬車停著,都是過來見死者一面的。

林嬌娘的車駕剛剛到了門口,就已經有人忙不迭地迎了過來,跪在地上請林嬌娘下馬車了。

邊上伺候的小廝見那雕花馬車裡不一會兒就站出來一個漂亮女人,溫柔嫵媚,穿著一身白青色衣衫,伸出手來,那手彷彿一塊羊脂玉一般細膩。手腕上扣著個珍珠鏈子,顆顆圓潤,一條鏈子就夠在邊城買一棟房子。

小廝心中暗暗吃驚,心道,這般容色,在這城裡也是頭一份了。卻不知道這人就是那縣君或者只是縣君身邊伺候的?

下一刻,就見車內伸出另一只手,比方才那手更柔潤幾分,只是一隻手,就讓人看得目不轉睛。方才下來的那女人口中叫著縣君小心,扶了這手的主人下來。

那小廝連忙低下頭去,說:“見過縣君大人。”說著在地上跪下來。

一陣清幽香氣撲過來,衣服的下襬從他身前滑過,輕飄飄的彷彿一朵雲飄過去。頭頂上有人說:“都起來吧,縣君說無需多禮。”

那聲音嬌媚,小廝聽得心中盪漾,等人進去了之後,還痴痴地看著那邊,心中想著方才那一把聲音。也不知道是縣君身邊哪個丫鬟,日後還能不能見了。

林嬌娘進門,周家自然要派出身份相當的人。周大夫人在院子裡擺了幾天的架子也不見有人來屈服,聽見縣君來了,心中又怒又羞,趕緊梳妝打扮了出去迎接林嬌娘。

林嬌娘正與披麻戴孝的周瑾隔著靈棚看了一眼,忍住了心中笑意。

周瑾穿著一身麻衣,頭髮披散下來,全身上下都是一片白。那麻衣似乎有些短了,他一抬手,手腕就露出來,蒼白得彷彿受了大委屈。

與林嬌娘見了禮,他低啞著嗓子說:“見過縣君,縣君前來,卻恕草民不能多禮。”他只是簡單地行了一禮,邊上立刻就有人上前給林嬌娘送了香過來,走近的時候,卻又遲疑了。

這尚未完全成親的夫妻,如今又是公公的靈堂,這香該不該上,又該怎麼上呢?

規矩那麼多,也不會提到這種情況該怎麼辦,那人的腳步就僵在了那裡。

“既然縣君已經出了門,自當以兒媳的禮來拜見小叔。”周瑾身後有人尖銳地說,人從院子裡走出來。

周大夫人這幾天雖然是生著悶氣,卻也是好吃好喝,如今走出來,一張臉紅潤光澤容光煥發,看得邊上偷偷看戲的外人都是不約而同皺眉。

雖說做小叔的死了,也不指望做大嫂的太傷心,但是這般,也實在是……更有人想到這喪事也是周瑾回來之後才操辦起來,中間一直不曾見這做大嫂的出面,一應事務都是周瑾在處理,只覺得這做大嫂的太過冷血無情了些。

不等林嬌娘說話,她身邊的婆子就跳了出來,冷聲道:“哪裡來的人,忒不知禮,這般胡說大話。天底下的規矩,拜堂成親,祭了祖先才算禮成。如今禮尚未成,就想照著禮成後的規矩辦事,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那婆子瞥了周大夫人一眼,口中嘖嘖,道:“莫不是周夫人覺得,我們是那小門小戶出來的,不懂規矩,夫人可以輕易地哄了去不成?”

這話卻是誅心了。靖王府是宗室,若說宗室是小門小戶的,那天底下哪裡還有高門大戶。周大夫人聽了這話,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來,萬萬沒有想到,林嬌娘身邊居然有這樣的人,三言兩語就將這樣的大帽子扣在了自己的頭上。若是她不能分辨清楚,等著她的絕對不會有好結果。

周大夫人的眼神陡然銳利起來,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在林嬌娘身上一掃,視線就落到那婆子身上,冷聲道:“我何曾說過那樣的話?你這般誣衊我,莫非是覺得我這將軍夫人的身份上不得檯面?”

周向榮是四品官,周大夫人也有四品誥命夫人的封號,說起來與林嬌娘倒是身份相當。但是畢竟林嬌娘是宗室,是皇帝的親侄女,不管怎麼說,都是要壓了周大夫人一頭的。

今日見面,周大夫人佔了長輩的利,林嬌娘得了宗室的利,周大夫人倒是半點都不心虛。

那婆子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禮,說:“周夫人誤會了,老奴只是覺得,周夫人行事太過荒唐了些。縣君大人雖說是與周家定了親,卻尚未拜堂,如今還算不得正正經經的周家人。周夫人卻要縣君行晚輩禮,可不就是將縣君不放在眼裡?”

說完,她低下頭去,用不少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自言自語道:“這將軍夫人,怎麼連一點規矩都不懂的。見了縣君也不說行禮,反而氣勢洶洶的。”

林嬌娘敷衍地呵斥了一句,對周大夫人說:“周夫人有禮了,我身邊的下人實在是太過心直口快,讓夫人見笑了。”

那婆子卻是林嬌娘從廚房裡提到身邊的,在王府裡就有一張利口,張口就說得人無地自容。如今佔了理,又有了身份,可不就痛快地教訓了周大夫人一番。

周大夫人陰沉著一張臉,生硬地對林嬌娘行了一禮,道:“縣君莫非是不願意嫁到周家嗎?已經在王府出了門,如今卻來說禮未成,難道是準備退親不成?”

林嬌娘不意她居然說出如此不智的話,當即倒退一步,臉上驚駭莫名,捂著胸口白了臉,咬著唇道:“夫人何出此言?我何曾說出這樣的話來?夫人這樣說,難道是想逼著我去死嗎?”

她這番作態做出來,周圍頓時議論紛紛。

周瑾這個時候也不好看戲了,連忙站了出來,板著臉面無表情道:“伯孃慎言。縣君賢良淑德,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說這樣的話。”周大夫人只覺得他的視線陰測測地看得讓人不快,心中暗怒,又聽他說:“只怕有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出了這樣見不得人的心思。”

周大夫人大怒,這豈不是在說她見不得人?

原本就擠壓了諸多怒氣在心中,此時被周瑾略一撩撥,忍不住的惡語就脫口而出:“她連晚輩禮都不肯行,難道不是想著要悔婚?如今找了藉口維護她的名聲,過些時日等事情淡了,就退了婚。到時候,你大伯費盡心思給你求的親事,就成了笑話。”

周瑾看著她眼睛都要脫眶而出的模樣,心中嘖嘖稱奇,臉上卻漸漸帶上薄怒。

正要說話,就聽周大夫人又說:“瑾哥兒,我也是為你好。趁著熱孝將婚事辦了,你日後也有了四品的品級,朝廷的俸祿也夠你過日子了。這樣,也不枉費我一番苦心。若是不成親,三年守孝,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周瑾暗叫一聲好,這周大夫人居然如此不智起來,真是讓他刷名聲的好機會。

當即,他臉上就顯出怒意,對著靈堂裡周向華的棺材跪了下來,邦邦磕頭,哭訴道:“爹,孩兒不孝,讓人以為孩兒是那等利慾薰心不孝之人,逼著孩兒在孝期成婚。”

周大夫人心中一跳,周瑾又猛地回頭,怒視著她,道:“伯孃行事,恕我不能贊同。我身為爹的孩兒,自當為爹守孝三年,三年不飲酒,不尋歡,家中三年不辦喜事。伯孃若是覺得這樣會讓靖王府不滿,退了這門親事,我也無妨。”

“世上哪有為了富貴榮華,就置孝義於不顧的道理。我不相信,我不能憑自己的本事給自己掙個前程出來!”

周大夫人倒退一步,身後的丫鬟連忙上前扶住。此時的周瑾周身的氣息凜冽冰寒,彷彿要將她刺傷。

這樣的人絕對不是周瑾!

她就要尖叫起來,林嬌娘卻不緊不慢地開了口,壓過了她的聲音:“本縣君不知道為何周夫人要這樣揣測我,一口咬定我靖王府要退親。雖說長輩出言,做小輩的不好隨意反駁,但此事關乎我的名聲,我卻不好再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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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前一步,接過邊上小廝手中的香,在火燭上點燃了,走到靈前去。

纖纖玉指執著香,煙氣嫋嫋上升,混雜在在盤旋不去的煙氣當中。林嬌娘在靈前躬身行禮,深深彎下腰去,口中大聲說:“周伯父,靖王府三姑娘來給您上香。今日在此,我向您立誓,既然與周家定親,那我定然會恪守規矩,與周家四郎成婚。只是如今伯父昇天,周家四郎要守孝三年,婚禮未完,我卻入不得周家的門。我當在邊城暫居三年,三年之後,我與周家四郎再繼續成禮,入周家門,做周家婦。”

“還請伯父在天之靈見證我一片冰心。”

說完,她將香插到香爐裡,袖手迴轉。從周瑾身邊路過時,她的腳步略微停了一瞬,又繼續堅定地走下去。

周瑾跪在地上,舉起袖子遮住了眼睛,心中哈哈大笑。

這番話,當真是說得有情有義,誰又能想到,這個靖王府的三姑娘不久前還在想著若是夫君不聽話,就讓他好生榮養著。

這樣拉的下臉做得了戲的女人……

真是讓他喜歡!

她走過之後,周瑾忽地就站了起來,對著眾人團團行禮,哽咽道:“謝過諸位前來憑弔爹爹,倒讓諸位看了笑話。今日既然縣君發了話,小子也請諸位做個見證。”

他上前一步,完全不看周大夫人扭曲的神色,對著快要走到門口的林嬌娘道:“縣君,縣君忠貞,小子無以為報。今日立誓,今日之後,小子自當散進屋中諸人,三年之後,迎娶縣君入門,不納妾,不欺瞞,一生一世一雙人,與縣君白頭偕老。”

周大夫人立刻就暈了過去。

“好!”一個聲音在門口暴喝一聲,來人大步地衝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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