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襄城公主薨逝之後,四房便沒了依仗,溫良辰作為溫家的姑娘,重孝四十九天已守畢,無理由不前往主院晨昏定省。

一身素色圓領夾襖的老嬤嬤站在老太太院門口,為溫良辰重新攏好喪髻,整清斬衰衣裳,忍不住小聲叮囑道:“姑娘今兒起太早,瞧著精神頭兒不好,稍後進去請安,您守著禮便是了,莫要累著自己。”

“嬤嬤太過憂心,我還不算最早的呢。”溫良辰揉了揉太陽穴,抬頭微笑道。幸虧溫府距離皇城不遠,給溫駙馬上朝提供方便,住得更遠的小官員,可不是摸得更黑便要起來了。

這位白嬤嬤是襄城公主的心腹嬤嬤,自小跟著襄城公主長大,她生著一張寬厚的圓臉,性子沉穩,做事卻精明老練,如今公主府沒了女主人,溫良辰便將諸事交予其打理,畢竟她年紀小,只能在旁跟著學。

白嬤嬤依舊憂心忡忡,心疼地說道:“老太太若有為難,姑娘先忍著,出來便往宮中遞信。”

溫良辰微微頷首,溫老太太的脾性她懂。

大約是年輕時歷經坎坷所致,隨著年紀的增長,溫老太太越發放不開手,府內大大小小所有事,若是讓她知曉了,必定前來插上一腳。

歸總說來,溫老太太雖是一位合格的主母,但對於溫家子孫來說,她控制欲太強,令人無所適從。

“走罷。”

溫良辰抬眼瞧了院門一眼,率先跨了進去。

如今已漸入秋,晨有薄霧,且微涼,廂房外的鳥籠被收了起來,懸掛在窗戶後,溫良辰透過開啟的窗戶,瞧見了那只惹人厭惡的鸚鵡。

“小魔星!小魔星來啦!”鸚鵡翹起禿毛屁股,扇著鮮豔的翅膀,嘶啞著嗓子尖叫道。

溫良辰斜睨鸚鵡一眼,扭頭便走。

若是從前,她必要與這不知好歹的鸚鵡爭論一番,而今她遭逢大變,心智陡然成長,倒沒了這份玩鬧心思。

不過細細想來,溫良辰又明白諸多事。這鸚鵡好端端的,為何一見她便口出妄言,必定是他人授意教唆。不管是否為老太□□排,總之,這鸚鵡養在榮禧堂中,便代表著老太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大約是想借鸚鵡的口舌,來趁機敲打四房。

那麼,她曾經拔光鸚鵡屁股上的毛,當真不算做錯。

溫良辰苦笑一聲,自己成熟的蛻變,痛苦得雖然殘忍,卻不得不承認也算一件好事……她無法反抗,只能坦然接受。

美人丫鬟此次並不出門迎接,而是站在門口朝溫良辰迤邐行禮,然後挑開簾子。

溫良辰進入榮禧堂之後,發覺有二人比她更早到。

這二人是溫大太太和大少爺溫儀華,大哥溫儀華見溫良辰入內,朝她溫和一笑。

比起溫駙馬這一代,溫家下一代子息尤為不豐。大房僅一名嫡子溫儀華,連個庶子也無;二房更加艱難,多年來僅有一位庶子溫儀升;三老爺本身便是庶子,雖說有一位嫡子溫儀博,卻也不算主支;至於溫家四房,襄城公主薨了,溫駙馬一個人也生不出來。

因此,嫡長孫溫儀華,成為全家人的眼珠子,更是老太太的心頭寶。

不過,溫儀華卻從不恃寵而驕,佔著長房嫡孫的位置,也努力盡大哥哥之責,對弟弟妹妹們向來寬厚,溫良辰對他頗有好感。

溫大太太站在老太太邊上,臉上露出笑容,朝溫良辰招了招手:“良辰來了。”

“見過祖母,給祖母請安。”溫良辰緩緩移步走來,朝老太太和溫大太太行禮,動作行雲流水,與從前跳脫的模樣相比,如今大為不同。

溫老太太抬了抬眼皮,面露微驚之色,不過片刻,她又收回打探的眼神,轉頭朝溫大太太道:“你們都坐罷。”

溫大太太自覺地轉身,在老太太左下首落座了。

見溫儀華還乾巴巴站著,溫老太太催促道:“儀華,你素日讀書辛苦,快先坐罷,莫要累著了。”

溫大太太笑道:“老太太,儀華這孩子猴精著呢,讀書盡使小聰明偷懶,哪有您說的那般辛勞,他呀,一點也不累。”

“豈能如此!”溫老太太眉毛一蹙,表情肅然,聲音自有一股嚴厲,“儀華,我老婆子雖不懂你們讀書人之事,卻好歹教出了你父親,姑且要說你一說。天下讀書人芸芸之多,能出仕者有幾人?你若想效仿你祖父和你父親,必要拿出懸樑刺股、鑿壁偷光的力氣出來,我們溫家長房僅有你一個嫡孫,你莫要辜負了祖母的期望。”

老太太這人雖然強勢,喜好干涉子孫之事,但不得不說,她是一位合格盡職的主母,至少在教育後代上,她手段高明,否則溫大老爺、溫二老爺豈能入朝為官,溫駙馬天性不足,居然還能發揮餘熱尚公主。

聽聞此語重心長的教誨,溫儀華肩膀一震,“噗通”一聲,立即跪了下來,聲音微顫道:“祖母,儀華必定發奮讀書,不負溫家列祖列宗,請祖母放心。”

溫大太太暗地一笑,臉上神色依舊正經,見溫儀華變得乖順,表順著老太太的話叮囑道:“可記住了?少出府與那些少爺們廝混,沒得玩散了心。”

“孫兒知錯了。”溫儀華冷汗涔涔,慌忙應了下來,哪敢再行辯駁。

“如今地上涼,儀華快起來。”溫老太太敲了棒子之後,又開始心疼孫子。

溫良辰站在原地,目睹了溫大太太借老太太訓斥兒子整個過程,心中不得不服。

溫儀華雖為大房嫡長孫,平素行事大度端方,本質卻疏朗灑脫,那些表面功夫,皆是被強壓出來的,在溫大老爺管束不到之地,他偶爾會開小差。

估計是溫大太太捉住了把柄,手頭上又無證據,這才借老太太來訓斥溫儀華,溫良辰心中覺得好笑,溫大太太這個做母親太聰明,兒子完全沒法偷懶。

“喲,儀華怎麼跪著了?”不遠處傳來清脆的聲音,原是溫二太太到了。

比起沉穩端厚溫大太太,溫二太太性子雖不算跳脫,但在書香門第的溫家,姑且能算上調節氣氛一類的人物,她一踏進門,老太太便笑了,指著她道:“你說你是什麼意思,一來便幫著儀華說話,可是想頂我的嘴不成?”

“老太太,媳婦哪裡敢?”溫二太太扭了腰肢,忙福身行禮,起身揮了揮手帕子,“媳婦怕您罰我呢,我這把骨頭經不起跪,就怕不小心散了。”

“你這個伶俐鬼。”溫老太太拍桌子笑罵。

溫良辰抬了抬眉毛,心道,從前與母親前來請安,從不見溫二太太如此活潑,如今她倒像是心中快意,將本性給散發出來的模樣。

溫儀華暗地抹了一把冷汗,在溫大太太的眼神提示下,悶悶垂著頭,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也不敢落座,只是挺直了背脊,佇在溫良辰身邊發懵。

“五妹,真是嚇壞我了。”溫儀華抿著嘴,從齒逢裡蹦出一句話來。

接著,他又碾了碾腳尖,長嘆一聲,臉皺得和苦瓜般,估計是想到那繁重的課業,以及要求嚴格的夫子。

溫良辰在心底笑了出來,遞給他一個同情的眼神。

她能理解溫儀華的苦衷,從前母親也要求她讀書。不過,她所學和普通閨秀不同,而是男子考童生的書目,還摻雜有啟蒙的經時文章,或朝政邸報,讀不好便要被打手板心,曾經她回憶起那段日子,簡直是痛苦之極。

但是,如今的她卻再也不會如此想,若是母親能活過來,讓她扮男人考科舉都行,讀再多的書,做再多的文章,她都心甘情願。

伴隨著溫二太太的到來,溫家二房的姑娘皆入了廳堂,溫良春、溫良夏、溫良秋三人,一排規規矩矩往那一站,比院中的風景還要秀麗。

老太太看著小姑娘們,笑得合不攏嘴兒。

又過了片刻,溫良冬跟著溫三太太也到了,眾人方才落了座。

溫老太太照例問了幾句孫子、孫女的生活情況,突然話鋒一轉,提到繡活上來:“良春是個有孝心的,你送給祖母的抹額,瞧著便是花了心思。”

“孫女學藝不精,祖母謬讚了,只盼祖母喜歡便好。”溫良春十分不好意思地道,臉頰卻微微紅了,眼睛也泛出亮光來。

公主孝期未過,溫府諸子守著大功、小功,溫老太太雖不用給媳婦守孝,平時的用度也不能太過花俏,溫良春瞅著機會,連夜趕製一條素色的抹額出來。

“你小小年紀便如此心靈手巧,比她們幾個都好多啦。”溫老太太掃了姑娘們一圈,其他三個姐妹立即扭捏起來,溫良辰也順勢垂頭。

“說起來,你們閨學也要開始上了。”溫老太太似是想起什麼,朝著溫良辰道,“我記得,良辰未上過閨學罷,今兒便與她們一塊去。”

溫良辰心中一驚,老太太說了許久,原來竟想讓她上閨學!

她猛然想起自家三位姑姑,皆由老太太親手調.教,簡直是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們琴棋書畫皆通,溫良賢淑,眾人皆道溫家女兒有才有貌,趁著聲名大噪之時,溫老太太將三位姑姑嫁入鐘鳴鼎食之家。

這三位姑姑看起來風光,但襄城公主曾不經意提起過,她們所嫁之處,皆是禮教束縛極重之地。不僅要當正室太太操持家務,還要為丈夫處理後院妾室,養那白眼狼孩兒,連片刻自由也無,那位大姑姑便曾經回家哭訴生活艱辛,早知如此,她寧願嫁給京郊富戶,而老太太卻以不明事理抵回去。至於二姑姑,則更悲慘,年紀輕輕守寡不說,還立了塊貞潔牌坊。

當女人,殊為不易。

但是,這些女人,都是溫家手中重要的棋子,她們所建立的姻親,可保家族富貴不衰。

溫良辰背後一寒,原來老太太嘴上說閨學,其實,是在打她將來親事的主意。

她不要做溫家的棋子!

“莫非你不樂意?”溫老太太見溫良辰半天不開口,腦海中閃過襄城公主跋扈的模樣,頓時便有些來氣。

“不,孫女不敢!”溫良辰猛吸一口氣,急忙站出身來。

“那你為何猶豫?”溫老太太眉頭皺起,面露不悅之色,她不喜歡事情脫離掌控,而溫良辰,明顯肖似襄城公主,天生反叛,不服管教。

溫大太太捏著帕子,心急如焚,正要開口,卻見溫良辰突然抬頭,眼眶一紅,聲音卻是極為鎮定:“不瞞祖母,父親已經決定,讓孫女前去靜慈庵為母親守孝。”

“靜慈庵?為何我從未聽老四提起過?!”溫老太太一拍案幾,顯然十分不滿。

溫良辰在心中道,因為他也不知,如何告知於你?

見溫老太太發怒,榮禧堂中氣氛急轉直下,眾人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一口。

溫良辰抿嘴不說話,只斜眼瞟向溫大太太,心道,大伯母,對不住,侄女如今只能擺出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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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大太太心頭一驚,背後冷汗直下。

溫良辰的確提過讓她打探靜慈庵的訊息,可是,她卻不知溫良辰小小的心裡,竟打著去庵堂守孝的主意!

“母親!”溫大太太急忙站了出來,嘴角艱難地扯出一絲笑容,彎身解釋道,“此事媳婦知情,只是尚未定下來,便未與母親提起。”

溫老太太面沉如水,定定地看著溫大太太,直過了許久,連溫大太太都覺得腿部發麻,全身繃得難受不已之時,溫老太太方才輕哼一聲,不耐地揮手道:“可都餓了?先吃飯罷。”

溫大太太如釋重負般松一口氣,往後退了一步,再抬起頭來之時,神色已恢復如初,儼然一副端莊長媳的模樣,利索地指揮丫鬟們擺飯。

溫良辰鬆開捏緊的拳頭,瞅著空隙轉過頭去,朝溫大太太抱以歉意一笑。

溫大太太眸子微閃,苦笑著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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