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孝期已過,溫良辰催促溫駙馬上朝,溫駙馬雖害怕膽怯,卻也挨不住女兒的催促,向朝廷遞上申請,次日被批准入朝。

溫良辰寅時便起了身,披星戴月趕往溫駙馬的前院,待跨過門檻,溫駙馬已在小廝的伺候下拾掇完畢。

他著一身赤羅青緣朝服,頭戴七梁無雉尾冠,腰懸玉革帶,腳上白襪黑履,一身精緻的行頭下來,為其人徒增幾分陽剛之氣,不見從前柔弱。

溫良辰眼前一亮,不禁稱讚道:“父親真好看。”

不過片刻,她又有些暗自神傷,可惜母親看不見了。

溫駙馬臉色微紅,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該說些什麼,最後,只好扭扭捏捏道:“良辰,先用飯罷。”

早飯清淡簡約,父女二人一人一小碗飄著蔥花的白粥,主食為花籃燒賣和白色雪團狀的艾窩窩,並幾樣果仁蜜糕、夏日薄荷糕之類的小點心,皆為襄城公主貼身嬤嬤白嬤嬤所備,雖然口味極好,溫良辰和溫駙馬卻都未吃飽。

因為卯時之時,溫良辰要前往老太太處請安,與眾嬸嬸姐妹再吃一頓,若是此時吃得太撐,怕容易露餡。溫駙馬則是由於太緊張,食不知味,實在是吃不下。

父女二人一同出了府,大房的馬車恰巧剛到,溫大老爺著一身三品官府下了車,見溫駙馬慢吞吞出門,也不催他,耐心地佇立等候。

“大伯好。”溫良辰牽著溫駙馬的手出來,規規矩矩朝溫大老爺行禮。

溫大老爺神色訝異,抬頭望了一眼星月未散的夜空,又低頭看向淡淡燈籠暖光下,身著孝服瘦小的溫良辰,他眉頭微皺,略有些心疼地道:“良辰你年紀尚小,大可不必起得如此早。”

溫良辰自知大伯父擔憂她身子,心中暖暖,立即報以微笑:“今日是父親頭次上朝,做女兒的想送父親,也好瞧瞧大伯父。”

“倒是苦了你。”溫大老爺微微頷首,心道,若不是溫良辰年幼喪母,怎會淪落至送父親上朝的地步,作為四房唯一的嫡女,當真不易。

“父親,”溫良辰捏了捏溫駙馬的手,朝他投去一個鼓勵的眼神,“女兒在家中等你。”

溫駙馬抿唇,看著女兒清秀的小臉,鎮重地點了點頭。

“四弟,走罷,否則便來不及了。”溫大老爺催促道。

溫駙馬回過身,摸了摸溫良辰的腦袋,輕聲道:“女兒,父親下朝便回來。”

“父親,您去罷。”溫良辰仰著頭,露出兩個甜甜的小酒窩。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離去,逐漸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忽地一陣涼風吹來,溫良辰被冷得一哆嗦,她裹了裹身上的薄披風,遂轉身離去。

她在心中松了一口氣,有溫大老爺看顧著,她便放心了。

馬車趕至皇城之後,溫駙馬隨溫大老爺落下馬車,由西長安門步行入內。

溫駙馬緊張得臉色發白,額頭上盡是虛汗,溫大老爺皺皺眉,忍不住提醒道:“四弟莫要太緊張,稍後跟著諸人便是。”

“多謝大哥提醒。”

溫駙馬雖然懦弱無用,但腦子卻不糊塗,該說什麼該不說什麼,不必他再多言,溫大老爺頷首,與溫駙馬分開,進入文官隊伍中。

見溫大老爺走遠,溫駙馬喉頭動了動,暗地抹了一把汗,艱難地邁著腿兒,邁入武官堆。

他身前站的是衛將軍,按照規制,將軍比溫駙馬先入內。

“溫駙馬,許久不見。”衛將軍友善地朝他打了聲招呼。這位衛將軍是朝廷中老人了,曾率兵攻打西北,功封武昌侯,他自然認得溫駙馬,也知襄城公主遇難一事。

溫駙馬的來到,令武官人群出現短暫的騷動。

見這位臉生,品級卻不低的武官,其餘官員皆露出莫名、或是震驚的表情,這不怪他們不識人,主要是溫駙馬從未上朝,又不出門交際之故,後十年入朝為官之人大多不認識他。

“衛、衛將軍。”溫駙馬磕磕巴巴說道,不自覺想要行禮,猛然又覺不對,幸好衛將軍一個錯步,及時將他虛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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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駙馬小心,稍後跟著本官便是。”衛將軍不露痕跡地往後一退,小聲提醒道。

溫駙馬忙垂下頭,窘得臉頰發紅。

時辰至,文官由左掖門入內,武官則行右掖門,眾官員先於金水橋南立,重新編隊,衛將軍品級為正二品,比溫駙馬低一級,依照排序,此時由溫駙馬在前。

溫駙馬垂頭,冷不丁斜眼瞧見路旁豎著的大紅牌子,只見上方用凌厲的筆畫寫道:大小官員面欺者,斬!

那可怕而血腥的字眼,嚇得他差點跳腳。

溫駙馬在心中作揖,不斷地安慰自己,我不說謊不說謊不說謊……

他一路碎碎念而去,最後,直接變成了“我不說話,總行了罷?”

宣德帝安座後,再次鳴鞭,文武官員分左右兩班進入御道,再排班,行一拜三叩之禮後,溫駙馬依規入勳戚班,兜兜轉轉一路,又繞至身為武昌侯的衛將軍身後。

皇宮大庭,禮儀繁多,氣氛森嚴,溫駙馬大氣不敢出一口,只顧悶頭跟著他人行禮。

“吾皇萬歲萬萬歲。”

溫駙馬小心翼翼垂著頭,看也不敢看自家大舅子一眼。

他好似抓著根救命稻草般,雙手死死地絞住那塊笏板,渾身冷汗直下,雙腿不住發抖,幸虧朝服寬大,才沒顯出他奇怪的舉動。

溫駙馬的腦子更是一片空白,整個上朝期間,宣德帝說什麼、大臣奏什麼,他半句話都沒聽清。

直到宣德帝宣佈退朝,溫駙馬方才回了神。

人群整整齊齊,猶如規律的潮水退散,溫駙馬扭頭便走,一腳深淺一腳,走得那是一個失魂落魄,魂不守舍,正在他遊離之際,耳畔忽地傳來衛將軍的聲音:“……駙馬,駙馬,公公喚你呢。”

“啊?”聽見此聲,溫駙馬猛地一抬頭,恰好瞧見廊道跑來一名太監。

太監急急忙忙奔過來,喘了兩口氣站定,一甩手中的浮塵,討好地笑道:“駙馬爺,您走路真快,奴婢跑了一路都跟不上。”

溫駙馬認出此人是宣德帝的太監總管,立即掛上笑容:“方才走得太急,對不住公公。”

“駙馬爺客氣了。給駙馬爺傳話,是奴婢的榮幸,勞駕駙馬爺跟奴婢走一趟,陛下賜您御宴呢。”

本朝有朝罷賜宴的習慣,並非所有官員都能享受偏殿吃宴,一般來說,官卑者、薄祿者不得進入,但是……

看對方的意思,並不是去偏殿赴宴。

“溫駙馬還不過去,莫讓陛下等急了。”衛將軍好心提醒道。

溫駙馬兩眼翻白,這次是真想要昏死過去才好,誰能想到,這頓宴席……居然要和皇帝一道吃!

“許久不見妹夫,身子近日可好些了?”

宣德帝端坐在椅中,接過常喜手中遞來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

今日早朝,宣德帝一抬眼,便瞧見勳貴堆中的溫駙馬,不是他眼力太好,而是溫駙馬實在太打眼。

從前他從未正眼瞧過這位妹夫,直到現在,宣德帝這才恍然大悟。連他都不禁要贊一聲溫駙馬潘安貌,他的皇妹當真好眼光,難怪溫良辰小小年紀,便生得一副好模樣,原來是溫駙馬之故。

此時,溫駙馬正坐在御賜的椅上,雙手僵硬地放至於腿上,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因為……腿部已經打顫至麻木。

待這位大舅子問完良久之後,溫駙馬才小聲地答道:“……回、回陛下,臣身體尚佳,願為陛下分憂。”

“嗯,先吃罷。”

常喜捲起袖子,極為有眼色地夾了一塊穰卷兒,輕手遞了過去,宣德帝帳嘴,滿意地吃下。

溫駙馬膽戰心驚,哆哆嗦嗦吃下一團圓狀糕點,混著清香的茶水,囫圇吞棗般咽了下去,誰知食物倒黴地卡在喉嚨裡,溫駙馬頓時猛咳一聲,連茶水一塊噴了出來。

宮女驚得伸筷的右手一抖,神色慌亂地放下手中事,上前為他端茶遞水,又擦嘴又整衣,鬧騰許久,方才安定下來。

宣德帝安靜地坐著,偶爾吃上一兩口,等著他收拾完畢。

興許是宣德帝表情太親民太柔和,溫駙馬收拾完畢後,居然沒有感覺到那股令人尿褲子般的緊張了。

也有可能是緊張過度,才感覺不到緊張。

宣德帝臉色溫和,與溫駙馬拉了幾句家常,忽然話鋒一轉,往溫良辰身上而去:“良辰近日過得可好?回去可有好生睡覺,是否還哭得和花貓似的?”

“良辰尚好。”溫駙馬糾結地捏緊拳頭,硬著頭皮答道。

從前,他回覆慶豐帝的簡單問話,來來回回只有“吾皇萬歲”、“臣遵旨”、“臣告退”三句,使用範圍之廣,頻次之高,從未改變,如今面對宣德帝的複雜提問,他頓時傻了眼,除了順著話回答,不知該說些什麼。

“說到良辰,朕有一事想要問你,”宣德帝用帕子擦了擦嘴,轉頭淡淡問道,“皇弟向朕提過,想讓朕給宸佑和良辰賜婚,你覺得如何?”

聽聞此話,溫駙馬腦中“轟隆”一聲響,全身如遭雷劈!

和親王速度如此之快,竟已經向皇帝提了親事!

溫駙馬整個人打起了哆嗦,皮膚被汗水浸溼,溼答答地黏在後背,蒙出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他腦中一片空白,不斷迴響著“怎麼辦……”

溫駙馬幾乎要哭了出來,本能地不想再反抗。

“你覺如何?”

宣德帝似乎等不及了,竟然出聲再提一遍。

他剛想張嘴應下此事,可腦中突然閃過溫良辰堅定不移的神色,耳旁飄著“剃頭當姑子”、“守在母親陵寢旁”的狠話,驚得溫駙馬渾身戰慄。

他好似中邪般,猛地站起身,“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做出這輩子最為大膽之事,喊出這輩子聲音最大的一句話。

“回稟陛下,臣,臣斗膽!臣不同意!”

宣德帝右手不小心一顫,茶杯“砰”一聲輕響,摔碎於地,整間殿中氣氛一滯,太監宮女嚇得渾身顫抖,膝蓋發軟,譁啦啦跪成一片。

看著幾乎要趴在地上的溫駙馬,宣德帝莫名地收回手,表情頓時一變,面露愕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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