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良辰從老太太院中出來之後,繞過兩府之間相通的小花園,一路返回至公主府。

白嬤嬤和魚腸皆一臉疲憊,待進入公主府地盤,魚腸大聲吐出一口氣,以手背抹汗道:“老太太真是……姑娘,方才嚇煞我了。”

幸虧有大太太出來擋刀,否則,溫良辰指不定會遭什麼罪。

一想到方才老太太那難看的神色,白嬤嬤心裡便堵得慌,頓時憤懣道:“若是公主還在,老太太如何敢動姑娘?”

“嬤嬤且消氣,祖母令我上閨學,也是看得起我,想讓我變成溫府的棋子罷了。”溫良辰小聲道,心中和明鏡似的。

對於貴族女子來說,學習琴棋書畫之藝,培養知書達理的性情,本就是必修之事,但是,老太太的出發點卻不純粹,她想透過枷鎖式的教育,將溫良辰磨成一個好掌控的孫女。

這樣的閨學,即便再好,她也不會上。

更何況,襄城公主在臨死前,給她留下一位老師。

“唉……可是姑娘,您當真要去靜慈庵?那裡山高水遠,老奴怕您受不住。”白嬤嬤苦著臉道,她不擔心溫良辰會落了教育,秉承著公主交待便是正確的,溫良辰不去上那千篇一律的閨學,自然有其道理。

白嬤嬤身為奴僕,不懂得其中要領,但是,溫良辰卻隱約猜到母親的用意。

待她長大之後,有公主府作為靠山,以及郡主頭銜在身,婚事不消愁,更不必刻意討好男人,最需要關心之事,乃是本身過得是否快活自在。

因此,襄城公主從小便教她明事理、辨是非,《女戒》、《女則》雖為時代女子標杆,令人敬佩,卻不必將人給框進去。

想來她襄城公主一生肆意跋扈,雖不幸遇難,相信九泉之下的她,絕不願看見女兒變成任由他人操控的附庸。

溫良辰回去補了個覺,午後,溫駙馬坐著馬車回家,身後還跟著一列皇宮隊伍。

下人慌忙來報,賜旨的太監和儀仗隊到了,請溫良辰收拾去前院接旨。

今日皇帝下達聖旨,封溫良辰為朝陽郡主,特賜郡主金冊,金冊上書有一百五十字禮部親擬的冊文。另有三個縣為封地,皆為產況豐盛之地,俸祿和賞賜直追當朝長公主。

傳旨的太監頒完旨意後,不敢收公主府的打賞,推脫了好一陣,才輕手輕腳暗自收下,待得離去之時,太監還大聲稱讚溫良辰數句,生怕他人不知其敬意。

望著御賜的隊伍離開,溫駙馬手握聖旨,呆呆地站在大門口,面色蒼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溫良辰拉住他的袖子,抬頭問道:“父親,陛下為何會突然賜封?”

溫駙馬雙手顫抖,好似握著一個燙手山芋般,他將聖旨放置在白嬤嬤遞來的托盤上後,整個人立即全身一鬆,身體晃悠,形如虛脫。

“來人,扶父親回去。”見狀,溫良辰心中一緊,急忙指揮著小廝過來抬人。

下人們七手八腳衝上來,半抬半扶將溫駙馬送入主院中,溫良辰小手一揮,眾人立馬散了下去,只留父女二人和貼身嬤嬤丫鬟。

貴妃榻上,溫駙馬歪倒如同一灘爛泥般,溫良辰坐在圓凳上,忍住心中的疑惑,並未繼續追問,她順手接過魚腸手中的扇子,輕輕搖起,小心翼翼為他扇風。

溫駙馬仰著頭,嘴唇微張,如同一條瀕死的魚。

他又接著灌下一口茶,闔眼休憩了片刻之後,猛地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坐起,驚訝地看向溫良辰,啞著嗓子道:“我竟然回來了?”

“父親,你究竟碰上了何事?”

想起早晨的所見所聞,溫駙馬全身冰涼,不自覺咽了一口唾沫,感覺喉嚨依舊發澀,良久後,方才耐著不適答道:“……下朝之後,陛下賜我御宴。”

溫良辰頓時恍然大悟,難怪他被嚇成這般模樣,原來是與宣德帝一塊吃早飯去了。

“不僅如此,陛下還同我提起一件事,昨日和親王向陛下請求賜婚於你。”溫駙馬忍不住渾身戰慄。

“父、父親,您沒應下來罷?”溫良辰大驚失色,沒想到自己二舅速度竟如此之快,重孝四十九天剛過去,便要求宣德帝賜婚?

孝期足有三年之久,即便現在開口提親,也要等到三年之後再下旨罷?

“為父沒有應下。”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溫駙馬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一陣害怕。

早晨於偏殿中吃早宴,宣德帝提出此事之後,溫駙馬心中激動,鬼使神差地跪下來,居然還大吼一句“臣不同意!”,其聲音之大,態度之堅決,差點驚掉了宣德帝的下巴,一度以為溫駙馬被鬼怪附了身。

他沒想到的是,素來懦弱無用的溫駙馬,在對女兒將來的婚事上,竟然能表現如此的……勇敢。

考慮兩家都是皇親,宣德帝居然耐著性子解釋道:“和親王向朕提出此事,的確太過唐突,於孝禮不合,但看在良辰年幼失恃、無母依靠的份上,可奪情賜婚,先訂立婚約。”

宣德帝心道,既然和親王有心保護溫良辰,能做到兒女親事的份上,他這個做大舅舅的,若無動作,未免說不過去。

溫駙馬方才驚恐到極致,破罐子破摔之後,心中倒是冷靜得徹底,居然還能蹦出一句話回答皇帝:“臣女兒年幼,心性尚且不定,世子人才雖好,但臣期盼女兒夫妻和睦,不敢過早下定論。求陛下成全。”

言畢,溫駙馬深深地磕下三個響頭,再抬起頭來之時,他臉頰上已佈滿激動的淚水,不知是被嚇的,還是怕的。

宣德帝大為皺眉,心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任由女兒選擇親事的想法,怕是襄城公主薨前授意,溫駙馬哪有這等見解。

襄城公主是一位心性高傲的女子,連皇宮都困不住她,出嫁多年後膝下僅有一女,心疼溫良辰和個寶貝似的,定不會讓女兒受半分委屈。

“朕明白了。”

宣德帝暗自搖頭,心中雖不贊同襄城公主和溫駙馬對女兒的放縱,卻也無可奈何,喚人將溫駙馬扶起來後,旋即傳中書舍人擬旨:“溫家五女溫氏,淑慎性成,柔嘉維則,賜封為朝陽郡主,賜盛縣、田縣、豐縣為封地,又憐其母亡故,賜居公主府,祿二千石。”

溫駙馬將事情經過說完之後,溫良辰終於松了一口氣。

“還好父親並未答應,否則,女兒便真要剃頭做姑子了。”

溫良辰轉念一想,和親王之所以冒風險御前提親,不僅是想定下婚事,還帶有照拂她的意思罷?

不管親事是否能成,能在皇帝面前過明路,今後便少了諸多麻煩。

和親王的所作所為,無疑是告訴了天下人,溫良辰的親事,只有皇家能下定論,其餘人等,莫要再行肖想,更是明確地表態,溫良辰背後有皇家看顧,誰欺負她,便是和皇家作對。

這樣想來,也好。

溫良辰滿意地笑了。

果然,在第二日請安之時,溫老太太絕口不提閨學之事。

如今溫良辰已完全脫離她的掌控,溫老太太即便再有心,也無那個能力和膽量與皇家對抗,沒得丁點好處不說,還極有可能惹一身臊。

面對一個眼神都懶得給的嚴厲祖母,溫良辰樂得其所,如今的她,心思早已飛到更遠,更為寬廣之地。

待溫駙馬緩過來之後,溫良辰喚來溫大太太,正式提出前往靜慈庵守孝一事。

溫駙馬被嚇得幾乎暈厥,驚訝於女兒的倔強,卻又無可奈何,他素來沒甚主見,張嘴說了幾句話後,心疼得淚流滿面,痛苦得直打嗝。

“良辰,你忍心丟下父親獨自在家嗎?”溫駙馬肩膀顫抖,哭成了個淚人兒,令溫良辰大為頭痛。

溫大太太在旁苦口婆心地勸著:“良辰,不是大伯母多嘴,那靜慈庵名氣雖大,卻建在京郊深山中,地處偏遠不說,生活尤為悽苦,你一個姑娘家,為何不好端端在家享福。更何況,女兒家在外,終歸不安。你聽大伯母一句勸,你想守孝,大可在家中守,公主殿下九泉之下,同樣能收到你的一片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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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大太太昨日被迫給溫良辰擋刀,心中多少有些古怪,誰能想到下午之時,她搖身一變成為郡主,溫大太太哪還有半分意見,巴不得溫良辰更好。

“大伯母且放心,我如今為郡主身份,陛下賜我儀仗數人,足以保衛我的安全。至於平日的生活,有丫鬟婆子在,侄女不會虧待自己。”溫良辰態度從容地道,此事她已思慮很久,不必再行猶豫。

溫大太太自知勸不動,只好怏怏離去,派了管家過來,竭力幫助溫良辰打點行頭。

溫駙馬則被晾在一旁,一個人在角落哭了許久,無奈之下,只好回房看書消遣。

溫良辰將管家的白嬤嬤留在家中,帶上另外一個姓包的老嬤嬤充當總管。

守孝隊伍將近五十人,其中有八名丫鬟和下等婆子六名,身強體壯的護院十名,二十五名郡主儀仗。

朝陽郡主前往靜慈庵為母守孝之事傳開後,京都街頭巷尾就此討論得如火如荼。

眾人皆道溫良辰孝心可嘉,被封郡主之後,不僅不恃寵而驕,反而甘願忍受清苦,粗衣粗食祭奠亡母,其所行為,堪稱至善孝女,果真不負今上親封郡主之名。

一時之間,年僅八歲的溫良辰聲名大噪,風頭無兩,京都閨秀莫不能比,連平民百姓教育子女之時,偶爾都要順嘴那麼一說:“襄城公主雖霸道跋扈,卻生了個有孝心的女兒,若是你們有這份孝心,我死了怕都會笑醒。”

不久之後,溫良辰又收到東西宮兩位太后口頭表揚,賞賜如流水般送入公主府,溫老太太氣得直翻白眼,再也懶得理會溫良辰。

更別提從小嫉妒溫良辰的二姐溫良夏,瞧見溫良辰走過,眼睛氣得紅成了兔子。

“二姐在這作甚呢,小心蚊子咬了嫩皮肉。”溫良辰昂首挺胸,斜眼瞅了溫良夏一眼,大搖大擺地與她擦肩而過。

溫良夏牙根緊咬,幾乎揉碎了手中的帕子。

看著溫良辰背影逐漸遠去,溫良夏咬牙切齒,恨聲道:“世子總有一天會是我的,你是郡主,又能如何!”

出發日逐漸逼近,天氣越發涼爽起來,溫良辰命丫鬟們帶上爐子和棉被,足足收拾了兩輛馬車的用度。

“父親,您若是想女兒了,便來瞧女兒,可好?”溫良辰站在府門口,握住溫駙馬的手道。

溫駙馬咬著唇,哀怨地點了點頭,悶聲答道:“為父會好生上朝,你莫要擔憂。”

溫良辰嘆了一口氣,鬆開溫駙馬的雙手,頭也不回地登上馬車,浩浩蕩蕩帶著隊伍離開了。

靜慈庵距離京都路途不遠,卻也結結實實走了大半日,等到下午即將日落西山之時,溫良辰終於落下馬車。

“此地風景甚好。”朝四周看上一圈,溫良辰忍不住道。

靜慈庵坐落於連霞山上,山中樹木繁茂,如今入秋之際,楓葉火紅,落葉遍地,清風拂過,引起林間葉片不停顫抖,猶如燃放的火焰恣意跳動,美輪美奐。

在這漫山遍野楓葉的襯托下,這座冷清的庵堂,倒多了幾分溫暖之意。

古鐘緩緩敲起,在這沉重而空靈之聲中,靜慈庵慧明師太一路踩著楓葉,領著一幫尼姑迎了出來,她站定之後,朝溫良辰合十道:“郡主辛勞奔波至此,立志為公主守孝,其孝心感動天地,願佛祖保佑郡主福澤綿延,康健安泰。”

溫良辰鬆開扶著魚腸的手,向慧明師太回禮:“有勞師太,今後便要叨擾了。”

捐給靜慈庵的銀子早早便送過來了,因此,靜慈庵尼姑們的態度十分熱情,給溫良辰準備的院子是最好的,朝東向陽又寬闊。

在包嬤嬤的指揮下,丫鬟和婆子們收拾得熱火朝天,溫良辰看了一眼,覺得無聊,加了一層衣裳,一個人行至院中的開闊之地。

此時,院外升起了渺渺炊煙,儀仗和護院們已經開始做飯,因為儀仗和護院們都是男人,不方便入內,便在庵堂外搭建棚舍,以保護郡主的安危。

溫良辰緩緩抬起頭來,視線逐漸抬高,只見遠方天空雲霧已然消散,撥雲見青天,青天之下,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巍峨高山。

高山在霞光的照應下,慢慢散開身旁的滾滾煙雲,露出其曼妙筆挺的身姿。那座高山彷彿一柄威武凜冽的長劍,以極為鋒利之勢插入雲霄,似要將那碧海藍天捅出個窟窿來,再狠狠地撕裂成兩瓣。

因為那山實在太雄偉,遠遠眺望,溫良辰幾乎出現幻覺,彷彿瞧見了山巔簷牙高啄的道觀建築,以及身披霓裳羽衣的神仙。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尤為高山,令人心馳神往,溫良辰雙目溼潤,心潮澎湃,激動得難以自已。

母親的遺願即將實現,她……終於找到了那位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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